谢霄见她看过来，也不觉得丢人，将那张画满了王八的宣纸揭起来揉了揉，随手就丢到了窗外。
只听得“哎呦”一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随后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是谁丢的纸团！”
“……”谢霄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假装没看到。
这位走进来的老先生是前朝的状元，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奉皇上之命来宫中教皇子们读书。俗话说天地君亲师，皇帝也知道自己儿子和侄子的臭毛病，特许了他无需顾忌君臣之礼，可以随意管教。
他气得将拐杖往地上一扔，拾起纸团摊开一看，就见到了满纸的王八。
老先生怒道：“沈策！谢霄！这是你们俩谁干的！”
沈策慌忙摇头摆手，示意他不是自己。老先生的目光就落在谢霄身上，也知他素来调皮捣蛋，只能恨恨骂了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骂完了，他重重咳了两声，扭头又看到了明璎。
小姑娘乖巧白净，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看着就是知书达理、端庄大方的好孩子。坐在谢霄旁边，那就是羔羊掉进了狼窝。老先生觉得有点惋惜，语气也和缓下来，“这位可是丹虞郡主？”
明璎点一点头，起身向他行了一个揖礼，“学生沈明璎，见过先生。”
老先生也向她微微颔首示意，这便是认可和欣赏这个学生的意思。两边互相行了礼，随后开始了今日的第一堂课。
第一堂课是古文，老先生学识渊博，枯燥无味的古文也能讲出许多种释义，并不让人觉得烦闷。明璎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地跟着点头，连坐在旁边的谢霄都给忘了。
但古文恰恰是谢霄最讨厌的一节课，他百无聊赖地倚着桌子，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用手里的宣纸折出一架纸鸢，拿尖尖的鸢嘴去戳沈策的后背。
“哎——！”
沈策被吓了一跳，凳子都差点翻过去。台上的老先生也被他们给惊到了，讲课声戛然而止。
明璎手里捏着的毛笔一颤，一大摊墨汁就掉在了纸上。
“谢霄！”老先生吹胡子瞪眼，“你要是不想念书，就给我出去立着！真是没规矩！”
谢霄嗤笑一声，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每回碰上不喜欢听的课，他都会故意惹怒先生，让先生把他撵出去。这样回头武安侯问起来，总归不是他自己逃的学，他也不至于理亏。
这回也是如此，他毫不在意地撂下笔，站起身就欲走，却忽然感觉有人在书案底下拉了拉他的衣摆。
“世子表哥，”唯恐再惹先生动气，明璎没有抬头，而是用气音轻声道，“ 先生这是在气头上，你不必和他对着干的，只要认个错，就不必出去罚站了。”
谢霄听了，先是一阵诧异，随后便觉得好笑。
他岂能不知道，老先生这种清高文人骨子里就是爱面子，他这样做拂了先生的面子，先生自然不高兴。若是按照明璎所说的和他道个歉，挽回先生的颜面，说不定也就不至于此了。
但是他谢霄是谁？自己做下的事，什么时候跟别人低过头？
“不必了，”他噙着笑淡声道，“我生平最烦别人管教。”
语毕，谢霄轻飘飘地从明璎手中抽出衣摆，仿佛特意为了火上浇油似的，挑衅地挑起眉梢，一脚踩在案上从窗口翻了出去。
“这个孽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老先生颤巍巍地骂了他几句，倒也眼不见为净，抚着胸口喘了一会，便继续讲课了。
有清风顺着小书房洞开的窗子溜进来，掀得谢霄桌上未被压好的宣纸猎猎作响。
明璎顺手帮他收拾了，看着纸上那团墨渍，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办呢，这可真是个熊孩子。
……
宫中书房的先生们讲课都十分吸引人，明璎不知不觉就听完了两堂课，然而一直到了这个时候，谢霄还是没有回来。
明璎蹙着眉，隐隐觉得胃里一阵不舒服。
她从前在明家的饮食太过于清淡了，肠胃失调，身体一直就不大好。今儿早上距离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因着没用早膳，胃里没什么东西，直往上泛着酸。
明璎的位子在后排，坐在前面的沈临身形高挑，把她的身体挡住了大半。随着胃痛越来越剧烈，她半伏在桌上，忍受着刀绞般的感觉，已经满脸是汗。
没人注意到她，她本想向先生请示去休息一会，但见两个皇兄都那样入神，又不好意思打搅，只能拿拳头用力抵住胃，盼着早些挨到用午膳的时候。
就在这时，“啪”地一声，一个油纸包突然从窗口扔了进来。
“谢霄！”看着窗口处出现少年笔挺的身影，先生还以为是他又在捣乱，怒道，“你不是出去罚站了么，又来做什么？”
“我要是不来，只怕你的学生就要在课堂上晕过去了。”
谢霄懒洋洋地冲明璎一抬下巴，“喏，糖酥饼，现烤的，吃去吧。”
明璎愣了愣，糖酥饼甜甜的油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让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沈临闻声转过头，也发现明璎的不对，关切地问，“表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没事，”明璎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摆了摆手，声音还是有些虚弱，“我就是……有些胃痛。”
先生这才注意到明璎脸色苍白，额头上渗满了细细的汗珠，娇嫩花瓣似的下唇都要被咬破了。要不是谢霄提醒，他还真没有留意学生的异样，这确实是自己的疏忽。
他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看着明璎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舍不得责骂，只好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明璎，你先去休息吧。”
明璎确实难受得紧了，也便没有推辞，红着脸点点头。
谢霄单手撑着窗沿，利落地从窗口翻回来，一手拎着油纸包，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明璎面前。
“扶着，”谢霄不耐烦道，“你可别多想，爷是看你这副样子可怜，怕你摔倒了又哭鼻子。”
话音刚落，明璎本就虚软的步子又被桌腿绊了一下，差点摔在谢霄身上。
“ 你……”看着少女含着委屈的大眼睛，谢霄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一句脏话刚要出口又忍住了。
“你可真是……得寸进尺。”
……
他把明璎带到附近的小亭子里坐下，一拆开油纸包，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糖酥饼被炸成两面金黄的颜色，层层叠叠的酥皮上还洒了星点白芝麻，一口咬上去粘稠的糖汁便缓缓淌出，十分诱人。
明璎很少吃这种街边小摊上卖的吃食，但此刻居然觉得比宫中的御膳还要好吃数倍，尤其是捧在手上热乎乎的感觉令人无比熨帖。
谢霄就抱臂倚在一边瞧着，嫌弃地嗤了一声，“不就是一张糖酥饼吗，至于吃成这个样子……身体不好还不用早膳，要不是小爷我发现了，你现在就已经晕在课堂里了。”
明璎现在已经学会了自动滤掉他那些不中听的话，心平气和地朝他抿唇一笑，“谢谢你。”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谢霄突然低声道：“早上的那些话……我不是冲你说的。”
明璎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酥饼，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我不喜那先生清高迂腐，又总是对我心存偏见。在他眼里，只有写好文章才是治国救世的唯一出路。”谢霄烦躁地皱着眉，“所以我不听他的课，也不想留在他面前碍眼。”
明璎顿了一下，恍然间想起了上一世那个十七岁就亲征沙场的武安侯世子。单骑深入蕃地追敌三十里，那是何其的英勇无畏、智谋无双。
他明明拥有绝世的军事才干，只可惜在皇宫里囿了一生，才初次出征就不幸陨落了。
她突然有点替面前的少年惋惜，又有点说不出来的难过。
谢霄本意是想同她抱怨几句，却没想到小姑娘听完了这番话，居然直愣愣地看着他，眼圈也一点点泛了红。
他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你，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啊？”
明璎扭过头揉了揉眼睛，把那点湿润的泪意努力憋了回去，“你看错了。”
谢霄怔怔地看着她脸颊上没来得及擦干的一道痕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不是没见过别的女孩子掉眼泪，为什么只有面对明璎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况且……这样的场景他总觉得好像还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是从始至终，他和明璎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一种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重新蔓延开来。谢霄顾不上去揉胀痛的太阳穴，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才能将明璎哄开心，就听见有人喊他们的名字。
“世子，郡主！你们在这儿呢！”竹枝匆匆从台阶下面跑上来，“太后听说郡主殿下肠胃不适，特意叫厨房炖了一碗开胃的山楂燕麦粥给您送来。”
明璎这才从千头万绪中回过神来，接过竹枝手里的食盒，轻轻应道：“我知道了，替我谢过太后。”
竹枝觉得她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只当她是难受，好生叮嘱了她一番。眼见着明璎掀开食盒一勺勺地喝起粥来，这才笑着对谢霄道。
“世子爷，太后娘娘让奴婢跟您说一声，从江南投奔武安侯府来的表姑娘今儿个进京了，侯爷和夫人商量了，说过阵子也要将她送进宫里来读书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第四章的位置明璎的名字已经改好啦，现在明璎姓沈，全名沈明璎。介意的小伙伴可以翻回去看一下，以后还是会在行文中大部分用明璎来称呼女主的，因为已经习惯啦~给各位小天使带来的不便我在这里果咩那塞了！（鞠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