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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

    福桃儿不敢再看他一眼,忙端了银盆兑了净面的温水。忖着刚被老太太说手不干净,也只将帕子搭上盆侧。

    觉出天是热极的,她又俯身去屋角铜兽鼎中添了半个时辰的冰。

    做完这一切,楚山浔刚好洗过脸,自解了外衫丢在地下。她轻巧转身,端了银盆又顺手捡了衣衫,只蹲了蹲身儿便欲速去。

    这丫头瞅着不堪,手脚倒算可以,起落间纵然不熟悉他的习惯,也没有拙笨出错的地方。他瞧着人就要开了房门退出去,长眉一挑,拉长调子说:“慢着,站在那儿。”

    抱着水盆又拖着脏衣的福桃儿被这意有所指的悠长嗓音惊住了,她立时停步垂首,却又不见那头再吩咐。维持着这么个艰难的姿势,一颗心七上八下,乱的难以名状。!

    难不成这少年当真厌恶她到极处,这是又要变着花样折磨欺辱她?

    就在她忐忑不安之际,少年冷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急着出去同祖母告状吗?去暖阁里呆着。半个时辰后自去藕生苑。”

    “奴婢省的,绝不敢乱说的。”

    她松了口气,不卑不亢地正要后退。少年瞧着这模样,却是一股子邪火冲上头顶,他还从未被人这样拿捏过。

    他突然伸手重重地将人扯了一把,福桃儿一个脱力,手上银盆衣服尽数翻落在地。

    楚山浔怒笑着微微垂首,挺秀鼻尖近乎直贴在她眉心。那双桃花眼不笑时显得威严凌厉,犹如一汪深潭。

    “以为有老太太撑腰就了不得了?也不想想你这副模样可能作一辈子通房。待本公子加冠娶妻,立时便卖了你出府。”

    丑胖的丫头被他挟住了脸颊,那双近在咫尺细长的小眼里泛着惊恐的光,这让少年堵塞的怒意稍稍消减了些,他生来便无人敢违逆,免不得竟生了些阴狭的恶念来。

    少年突然学着那些浮浪公子的样子,恐吓着又加了句:“就凭你这样儿,怕只有去土窑里喽。”

    福桃儿眼里漫起了泪来,她本就敏慧异常,此刻也觉出了他的戏谑恶意,下意识地便推开他的手,朝后退开一大步。她强忍住泪,仍旧垂首回道:“爷说的是,奴婢本无妄想。”

    少年有些无趣地细看她隐忍悲苦面容,想不到这般说不得,遂清咳一声,说了句:“反正我这儿留不长你,自想好退路。”说完,扔下一地湿滑狼藉,转身扑下竹帘,自去凉塌上歇中觉了。

    留下福桃儿蹲在地上,抬手随意地一抹眼泪,便手脚轻快地迅疾收拾起来。无用的事,从小到大,她都只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楚山浔的卧房开间极大,分了内中外三间,暖阁其实是个套间,就在外间角落隔出的一方小天地。缩着身子倚在暖阁矮塌上,福桃儿渐渐收敛了方才惊怕的心绪。这套间也沾染了主屋的几分凉气,实在是比她住的地方舒爽许多。套间里的物件她一样也不好随意乱动的,便抱膝靠在塌上,慢慢安抚开解起自个儿来。

    其实小公子人也不是顶坏的,否则上次烈日底下恐怕就能要了性命去。这几日言语恐吓羞辱,也只是因为嫌恶讨厌自己吧。想他这般家世才貌,却要面对个贫苦粗陋的‘通房’,也怪不得要发怒。反正也好,至少小公子是决计不会看上她的,过得几年也总能出府去的。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暖阁里挨着睡了过去,等惊醒过来,瞧瞧更漏,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里间的人似还未醒转,福桃儿也不敢去打扰,悄悄打开门,便一路避着人地出了漠远斋。

    在几个好心仆从的指点下,她只费了二刻功夫就到的了藕生苑的门外。惴惴不安地跟着小丫鬟朝里走去,只见这苑比公子那儿还要开阔许多,同样也是个五进的院落。其中一处却挖了个近一亩的池塘,北地热天晚,此刻池子里正是一片莲海,在日头下泛着动人宁谧的光影。

    才走到堂屋外头,便传来一阵柔和好听的笑语声。福桃儿进去行了礼,见老太太边上坐着个中年美妇,穿了对襟铜钱纹的绛紫夏衫,一长串拇指大的东海玉珠垂在颈侧,发髻腕上的贵重首饰昭示着她的身份。下首处还坐了位姿容不俗的公子,笑模笑样地看了眼福桃儿,神情上有些轻佻无定。

    “这孩子倒来的巧,过来磕个头,这是现掌家的云姨娘。咱府上除了我老太婆,便是她管事儿最多。”封氏毫不计较福桃儿来的晚了,笑意吟吟地亲自为她引见。

    “哎呦,瞧婆母说的,可是折煞妾身。等铮儿娶个能耐的媳妇儿,可不就能交权了嘛。”云姨娘一边玩笑,一边受了福桃儿的礼,叫一旁的丫鬟扶了她起身,免不得也要说上两句好话:“老太太的眼光果真是没的说,瞧这孩子生的,一团福相。”

    云姨娘话说一半,楚老爷原配所出的嫡三公子楚山铮呵得便笑出了声。他是个颇精神的单眼皮,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起福桃儿不合身的粉色外衫来,一瞧就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

    云姨娘眉头一挑,仿若习以为常似的只是拍了拍楚山铮的肩。又朝丫鬟半秋颔首致意,一个黑漆托盘上摆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纸包,直送到福桃儿面前。

    “你是浔儿第一个正头的通房,虽因他年纪尚小,还没过了明路,我这里却也是当你自家人了。”云姨娘笑得和婉,见福桃儿接了再次叩首后,她又吩咐道:“制衣的师傅还在外院,你且去挑两匹好料,量了身便早些回浔儿那里吧。”

    福桃儿打定了主意留下五年,故而着意做出懂事怯弱的姿态。她丝毫不去管三公子疑惑打量的眼神,再三行礼拜谢后,收了红纸包,便自告退向外院去了。

    到了外院,尚衣坊的骆师傅是个七十多岁的古稀老头,他刚携了徒弟四处院里给各家公子小姐都量了一遍身,正要回去,见个粉衣的胖丫头跨进门来。老爷子咳嗽着吩咐说:“丫头,来来,劳驾替老朽把那尺寸再誊抄一遍。”

    “哎!”福桃儿习惯性地点头称是,就要抬脚去研磨。

    后头云姨娘屋里的半秋笑着跟了进来,打趣地嘲了句:“骆老爷子,瞧瞧她头上那根碧玉簪子。小桃可是新派去咱五爷房里服侍的呢。”

    “哦哦,瞧我这老眼昏花的。”骆师傅变脸似的咧开了一脸褶子,拱手朝她点头:“原来是往后的姨奶奶啊,小四,赶紧的,你替这姑娘量个尺寸,仔细些别错漏了。”

    一个少女脆生生地应了句,拿着皮尺朝福桃儿乖巧地行个礼,也不多瞧她,说了几句‘姑娘抬抬手’、‘姑娘转个身’也不用笔,就全默记了下来。

    被他们这么像半个主子似的对待,福桃儿十分不习惯,一个劲地也是点头客气,哪里有些许通房的气派骄纵,半秋不明就里,只在旁一个劲偷笑。

    见过那许多通房抬了姨娘抬了妾,不敢说把正房主子的势头压过去,也总要作出和一般下人不同的气派,少不得还要拿捏两个大丫鬟呢。半秋心想,自家主子云姨娘可不就是这么个出身,当年算得小心谨慎。这位果真是南蛮来的土包子呢。

    “姑娘来瞧瞧喜欢哪个款式的稠缎,这几个颜色都还剩的。”

    小四瞧见师父指的两匹鲜亮缂丝绣的,心说这不是方才几个二等丫鬟已经挑完了的吗。

    却见福桃儿连连摆手推辞道:“我都可以的,骆师傅捡着剩下的随意做做便成。”

    “呦,这哪能成啊,姑娘且说个偏好嘛。”

    “那但请骆师傅选个素些的,不必太过扎眼的颜色吧。”

    ……

    客气地帮着半秋一同送走了尚衣坊的伙计师傅,桂参家的恰好也刚送了云姨娘,两个在门边碰到了,福桃儿一声‘桂嫂嫂安’,又把她老人家那点年轻的心思哄热起来。

    “小桃啊,莫嫌你桂大嫂话多。我瞧你这半月怎的消瘦了许多似的。”桂参家的半笑半嗔地皱眉嗔道,“瞅着没原先福相。多吃些,老太太也是这意思。”

    福桃儿先是疑惑,继而便全然通透起来:“谢桂嫂子提点,小桃明白了。”

    这半月来,她先是差点被烈日晒煞,接着又是饥饱无定的劳作,不仅要在厨下一日五顿地切配,还时不时被碧树她们使唤洗衣洒扫。且连着好几日夜里不得安睡,怎么着也是要清减的。

    谢过了桂参家的,福桃儿看看天色,已经要申正了,赶着步子便朝来路往漠远斋回去。路上她念着该误了晚膳,无暇去细看这陌生别致的府邸,心里却对老太太为何执意点了她作通房了悟过来。

    听那些丫鬟婆子平日的零碎闲谈里,她晓得这府上共有三位公子,分别是经商的庶长公子楚山明,原配嫡出的三公子楚山铮,和继室嫡出的五公子,也就是自家主子楚山浔。

    三公子顽劣无能,却是在云姨娘跟前长大的,已然是宠得废了。唯有楚山浔八岁得中院试,是个极难得的读书种子,又兼他骑射书画无一不通,因此成了整个楚府走仕途的唯一寄望。本朝商贾末流,便是富可敌国,也不如家里有个进士举人来的光耀。

    科考入仕耗费青春,老太太和儿子的意思一样,最好等浔哥儿中了太原府乡试,至少考过一次会试,到时有了功名,再挑起人家来,也好一步登天直接配个官阶高些的岳丈大人。

    本朝会试最年轻的举子年17,若要浔哥儿拖到弱冠再成家,那屋里通房便总该安置个。这通房最好不要生庶子,且将来见了主母,也不该依仗年岁资历占了上风的。

    这般看来,她一个性子懦弱,貌陋无盐的屋里人,便理所当然成了顶好的人选了。

    正想得入神,拐过湖边假山的时候突然便撞上一睹厚实的墙。抬眼一眼,这不是容姐姐的私奔的明郎嘛?

    “公子怎会在楚府?容姐姐近来可见过贵亲了?”福桃儿见了熟人,惊喜热络地想问两句容荷晚的近况。

    楚山明带着小厮才刚从城南的宅子回来,没想着会在这儿见着她,怔愣片刻后,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点点头,随口说了句:“你容姐姐挺好的,我这才从她那儿来,现下有些俗物要办,少陪了。”

    说完不等福桃儿再追问,便带着小厮绕过假山走远了。

    福桃儿心底不知哪根弦被触及了,她借了假山的掩护,跟上了两步。远远地便瞧见一个他停在湖边,同个穿戴贵气的妇人在说话,样子极是亲密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