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柳非然, 是柳家三府庶出的小女儿，在整个柳氏家族里行五，别人都叫我五姑娘。

    我的生母叫宁雪落, 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据说祖上还出过一位状元郎，她是我祖母和嫡母的远房族亲, 因幼年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不得已投奔柳府。长大之后，做了我父亲的良妾，府里人都管她叫雪姨娘。

    雪姨娘为人通透本分，长相娟秀，父亲曾称赞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因为祖母的缘故，又与父亲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雪姨娘在三府里也算有些脸面。但她性格娴静, 与世无争, 纵然生了一子一女傍身，也从来都是安分守己，恪守本分，伺候主君，敬重主母，从未有任何差错。

    血脉亲情本是天性, 一些庶出的子女都会在私底下管身为生母的姨娘叫“娘”。但雪姨娘从来不让我这样叫,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只让我叫她姨娘，她叫我五姑娘。其实我很想叫她一声娘, 每次看见大姐姐对着母亲娇滴滴地喊娘，撒娇，的时候，我都很羡慕。

    虽然只是一个称呼，但这无形之中拉开了我们母女间的关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雪姨娘对我，像主仆更多过母女。但我知道，她这样做，都是为了我好。她想让人更多的关注我柳家姑娘的身份，忽略姨娘所出的事实。她想让嫡母更喜欢我一些。

    但事实上，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嫡母也并不喜欢我，她只喜欢大姐姐。

    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反正我也不喜欢嫡母，我有姨娘，那是我自己的娘。

    姨娘在生我之前，还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名叫柳申煊。但柳家族规，凡族中男子，六岁起，入家学读书，居前院，就算是嫡出的大哥哥也不能例外。所以除了每日晨昏定省之外，很少能看见他。时常在我周围出现的，都是伯母婶娘和姐姐们。

    我有四个姐姐。

    大姐姐柳神珠，是我嫡母的女儿，出生的时候，自娘胎里带了一块玉，因为这个，祖母最疼她。我还曾听人说起，一次祖母外出，在府门口遇见了一个游方僧人，向祖母讨了碗水喝，然后对着三府说“贵府有凤来仪”，所以大家私底下都说，大姐姐将来会当皇后。

    我问姨娘，皇后是什么，姨娘告诉我，皇后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还说如果大姑娘真的当了皇后，那么我的前程也会跟着一片大好。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姨娘口中说的前程是指什么，只知道自那以后，姨娘对大姐姐愈发恭敬。

    但是我却不怎么喜欢大姐姐。

    大姐姐很漂亮，写字画画弹琴什么都很棒，不论走到哪儿都是受人瞩目的焦点。但是她太骄傲了，同她在一起，总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形容不来那种感觉，阿四说，我大姐姐像荣安郡主府花园里的孔雀，美丽，骄傲，看人的时候眼睛都是斜的，还说，拔了那身毛，也就是只打鸣儿的鸡。

    阿四，是宜君侯府的四姑娘，也是庶出的。她的大姐姐一向跟我的大姐姐不对付。

    回去之后，我将这话告诉姨娘，姨娘便不让我再同阿四往来了。并且告诫我说，就算我不喜欢大姐姐，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大姐姐虽然和我不亲，但我们一样姓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她若居高位，我定然也能够从中受惠，得个好前程，这是无论旁人怎么亲都及不上的。

    祖母也时常告诫我们，要姊妹亲厚。大姐姐虽然不大理我，但也不像阿四的大姐姐欺负她那般欺负我，相反的，在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随手给我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所以，这样比起来，还是我的大姐姐好一些，于是听了姨娘的话，以后不同阿四玩了。

    二姐姐跟四姐姐不是三府的。二姐姐柳培培是大伯父家的，四姐姐柳玉容是二伯父家的。

    我生下来的时候，几房已经分了家，祖母喜欢清静，平日里她们也就在初一、十五的时候会跟随各自母亲过来请安，平日里不大见面，就算见了面，她们也从来不跟我玩。

    我最喜欢的是三姐姐柳英。

    三姐姐跟我一样，是三府里庶出的姑娘，只是她比我更可怜些，从小就没了姨娘，也没有哥哥弟弟。一个人住在偏远的幽桂院里，嫡母从来也不管她。

    我懂事的时候，她已经是半大的姑娘了，经常穿一身半旧的淡蓝色罗衫，安安静静地，从不多话。看人的时候，眼神很温柔，就好像阳光下温润清透的湖水，泛着盈盈地波光，很亲和，让人觉得舒适。

    人都说我大姐姐最漂亮，可我却觉得三姐姐更漂亮些。

    姨娘同我说，三姐姐的生母赵姨娘是个绝色美人，三姐姐是她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只是这女人呐，都是三分样貌，七分打扮，比起衣裳首饰，她哪里及得上大姑娘？！

    柳家祖上是开国元勋，还出过一位很了不起的皇后，虽然如此，柳家却从来都崇尚节俭，家风淳朴，这是连先帝爷都赞过的。

    柳家女儿，不论嫡庶，每月二两纹银，应季衣裳各四套，头面一套。

    这是明面上的，大家都一样。

    可私底下，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漂漂亮亮的？

    嫡母时常会给大姐姐定制各种漂亮的衣裳，以及许多精致华贵的头面；姨娘也会用自己悄悄积攒下来的体己给我做新衣裳，虽然比不上大姐姐，可至少也是光鲜的。只有三姐姐，好像衣服总是不够穿，每次看见她，不是穿着淡蓝色的罗衫，就是湖绿色的襦裙，另外两套新的，她得留着见外人的时候穿。

    虽然如此，那两种颜色穿在三姐姐身上，真的很漂亮。

    我曾有一次在花园里遇见三姐姐，彼时她站在桃花树下，听见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晨曦的光芒晕染在她身上，周身都好像镀了一层金光，瑰丽而又梦幻。

    “五妹妹也来折桃花么？”

    她含着笑，温柔的问我，声音好听的仿佛树丛间鸣叫的黄鹂鸟。

    我抬头仰望着她，表情呆呆地，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折了一支桃花，走到我面前，俯下身，递给我，依旧温柔地说：“给你。”

    我看见她眉眼温润，眼中似是蕴藏了星星点点地光，汇聚到一起，便是一股温暖人心的力量。

    旁人都觉得三姐姐可怜，但她自己却是云淡风轻，在幽桂院小小地天地里面，活得静谧安然。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在整个柳府里，三姐姐是活的最自由洒脱的那一个。

    我喜欢三姐姐，想跟她亲近，可姨娘却说，嫡母不喜欢她，让我不要跟她来往。

    我反驳姨娘：“祖母不是经常说要我们姊妹亲厚么？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三姐姐玩儿？”

    姨娘却说：“所谓的姊妹亲厚，不过是利益互通罢了。你只要知道，她是你三姐姐，这就够了，至于其他，就别多想了。”

    我不明白姨娘的话，我只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三姐姐，只要看着她的眼睛，我的内心就很安宁。为此，我第一次违背了姨娘的意愿，偷偷跑出去幽桂院找三姐姐，但到一半就被姨娘发现给抓了回来。

    姨娘很生气，但并没有说什么，事实上，她从来都不指责我，她只会怪罪于她自己。这一次也是，她将我从半路上抓回来，安顿好之后，就去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说是因为她的疏忽，没有看顾好我，才会让我偷跑出去……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不肯起来，最后跪的膝盖都肿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偷跑去幽桂院找三姐姐了，就算是在嫡母的福荣阁里看见，也只敢偷偷地看她两眼。

    每次去福荣阁请安，嫡母都不怎么理我和三姐姐，只有在祖母跟前的时候，她才会装模作样的问上几句。

    我不喜欢嫡母，觉得她虚伪，可姨娘却说，“夫人虽不十分贤良大度，却也不坏，不管是三姑娘还是五姑娘，明面上姑娘们该有的，从不克扣。你看宜君侯府的主母，她是如何对待那些庶出子女的？再比比咱们家，就知道其中的幸运了。只要你们不越过大少爷和大姑娘去，别的不说，一辈子安稳无忧总是不愁的。”

    姨娘说这些的时候，手上正忙着给我绣一个端午节穿的五毒肚兜，她将细细地绣花针往头发上擦了擦，自言自语一般说着：“不过，大少爷和大姑娘那般人物儿，又岂是一般人能越过去的。”

    这一回姨娘的话我听懂了，意思就是不论是谁，都不能比大哥哥和大姐姐更好。

    大哥哥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可是大姐姐……我就是觉得三姐姐比她更好啊！

    但是这话，我没敢跟姨娘说。

    因为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认定，大姐姐是最漂亮，最出色的那个，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我搞错了。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永远是三姐姐，虽然她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是每次她看我的眼神都好温柔，还会对着我笑，很亲切和善的样子。我知道，三姐姐也是喜欢我的。

    小孩子都贪玩，可是每天都在深宅大院里待着真的好无聊。虽然三府很大，可每天玩来玩去的，也就那么点地方。我又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也不过是些烦人的交际应酬，鲜少能碰到跟我同龄的朋友，一点都不好玩，姨娘还总让我学着大姐姐的模样，说什么女孩子一定要温婉娴静，这样子才像个大家闺秀。可是她不知道，一动不动地坐着好累，说话细声细气的，憋地喉咙都难受，吃东西只能小口咀嚼，再好吃的食物也都不香了……这样一比较起来，倒还不如在三府的后院里头抓蚱蜢好玩呢。可是姨娘却很想让我出去交际，每次从祖母那里得了恩典允许我出去，她都会高兴许久，不停地为我张罗新衣服，新首饰，将我打扮的漂漂亮亮地。

    但是我不争气，不管怎么打扮都不漂亮，虽然姨娘和阿竹都夸我长得跟粉团似的，可爱的像个小福星，可我觉得她们都是在哄我的。我胖胖地，一点都不漂亮。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像三姐姐那样漂亮的吧？

    这个认知，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颇为沮丧。

    直到有一天姨娘告诉我，祖母要带着家里所有姑娘去宝华寺祈福，我这才开心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祈福，但直觉告诉我，这个会很好玩，而且院子里丫头们那副兴奋的模样，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所以，打那天起，我就盼着那一天能早一点到来

    终于，在三月十五这一日，祖母带着柳家所有女眷，前往宝华寺祈福。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姨娘就将我从睡梦中唤醒，若是平常，我肯定会闹脾气，但那一天，我很容易就起来了，乖乖地让姨娘和阿竹给我梳妆打扮。然后跟往常一样，梳洗完之后先去福荣阁请安。

    今天我跟姨娘到福荣阁的时候，大姐姐已经在那里了。她好像很不高兴，绷着个脸，嫡母一直在哄她，我们到了之后，也没理我们，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反正平常她也不理我们，所以我跟姨娘也没当回事，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跟平常一样，行礼问安。

    原本嫡母也一直很期待去宝华寺祈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大姐姐的缘故，今日嫡母面上竟也是不欢快，随意挥了挥手让我跟姨娘起来，一句话都没说，然后又忙着哄大姐姐去了。

    原来大姐姐在闹脾气不想去宝华寺祈福，好像是跟三姐姐有关系。我听人说起过，这一次宝华寺祈福，那里的主持空见大师指名要见三姐姐，但是祖母却想让他见柳家五个姑娘。

    说是五个姑娘，但其实是为了大姐姐，连我这个小孩子都能看出来，旁人自然也都知道。

    可是，我又听人说，那个宝华寺的主持空见大师，是个得道高僧，只讲因缘，不攀权贵，有一次宫中的淑妃娘娘生了十三公主，想请他看上一眼他都不答应，更别提我们柳家了。所以大家都觉着这事儿挺难，而祖母之所以坚持，想来是觉得大姐姐衔玉而生，是个稀罕事儿，到了那里之后，空见大师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可大姐姐却不这么想，她认为万一去了宝华寺，结果空见大师不肯见她怎么办？若都不见也就罢了，可他却偏偏指名要见三姐姐，这不是打她的脸吗？

    向来自视甚高的大姐姐，觉得这是一种屈辱。

    看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我莫名觉得高兴，有点幸灾乐祸，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一直低头喝甜奶茶。姨娘似乎也发现了我想笑，故意往前站了一点，遮挡住了我。好在嫡母忙着哄大姐姐也没心思注意我这一边。

    等我喝完了两碗甜奶茶，小肚子都圆溜溜的时候，大姐姐终于不哭了，在众人的劝说下起身准备去寿安堂。

    其实我觉得大姐姐去宝华寺是对的，毕竟空见大师那样的人本来就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见到的，就算到时候他真的只见三姐姐不见我们，那也是四个姑娘一起，并没有什么，可她如果连去都不敢去，那才叫丢人呢。

    我和姨娘跟在嫡母和大姐姐身后一起去寿安堂。当我们走出柳荫弯道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大伯母她们。三姐姐也在，她是跟着四婶婶来的。她被四婶婶接去府上小住，后来跟二姐姐、四姐姐她们出去玩弄伤了腿，便一直住在了那里。

    三姐姐在四婶婶府上住了一段时间，好像比从前更漂亮了。连二伯母都夸奖。

    嫡母和伯母婶婶们说话，我跟姨娘只能站在边上。二伯母故意说话挤兑嫡母，嫡母很不高兴，却也没有办法，毕竟二伯母可是出了名儿的伶牙俐齿。

    有时候我觉得嫡母也挺可怜的，总是表现出一副很高傲的样子，但旁人却并不拿她当回事儿，尤其是二伯母，经常故意给她难堪，说话带刺儿，她却毫无还击之力。

    我想，她平日里那副眼高于顶，自以为是的骄傲，或许也是一种自卑的表现。毕竟，在柳家几个嫡出的儿媳里，她的出身最低，虽然还有一个庶出的四婶婶，可四婶婶平日里为人处世，面面俱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称赞于她，这却是嫡母怎么都做不到的。

    她唯一能够炫耀的资本，就是生了大哥哥和大姐姐这样一对万里挑一的好儿女。这也是祖母高看她的原因。

    我无聊的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她们要在这里站多久，好在没一会儿，就在大伯母的调停下大家都进寿安堂去了。

    祖母还是跟往常一样，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跟供在案上的观音菩萨似的，但是……其实那只是表面。倒也不是说祖母不好，只是，阿竹告诉我，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有求必应，对谁都是一样的。可是祖母并不是对谁都一样啊，她只喜欢大哥哥和大姐姐。

    阿竹私下里偷偷告诉我，祖母年轻的时候很厉害，做人做事都很漂亮，不管是对元配留下的嫡子还是庶子，都真正做到了一碗水端平，没人能挑出一丝儿错来。

    我疑惑地问：“那为什么如今对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却不一样呢？”

    阿竹却说：“教导子女，是各房主君主母的事儿，老夫人年纪大了，正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老人家喜欢哪个出挑些的孙子孙女是人之常情，不能够苛责。”

    我觉得阿竹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却又觉得，做人家媳妇好难，还是做婆婆好一些。心里想着，我长大了以后，不做人家媳妇儿，直接做婆婆就好了。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阿竹，被阿竹笑了好久。

    我迷迷瞪瞪地站在寿安堂里，耳朵边听见祖母在说让我们姊妹几个站在一块儿，和和气气等语。我不甚明白，姨娘悄悄推了我一下，我这才茫然点头。

    然后姨娘就牵着我跟着众人一起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