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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摘星楼(三)

    锦秋面色沉肃,望着他。她心底的某处被割开了个口子,正往外汩汩冒着血。

    她如何忘了,周劭是王爷,想要什么只要一句话,底下人就得跑断腿,就得将自己的心头好亲手奉上。长此以往又怎会在意他人的死活,更何谈什么遵守道义?

    而父亲那样的人,表哥那样的人,便是为他们跑腿,被他们压着,由他们挑拣的。所以他才敢堂而皇之地与表哥抢人,一点愧疚之心也无。

    其实不仅仅是他们,连她自己也是,上回卢夫人不就是这样挑拣她的么?还有鸣夏,不也是被小公爷戏弄了么?

    “王爷在高位上坐久了,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把基本的道义都忘了,看见什么喜欢的物件,就不择手段抓过来,看见什么喜欢的人,便宁可拆散他们也要成全自己一时的享受,”锦秋望着他愈发阴沉的脸色,含笑道:“敢问王爷,小女是第几个有幸被您青睐的女子?”

    笑色敛尽了,他的唇紧抿成一线,面上风云变幻,比这黑夜还可怖。

    锦秋心里发毛,却仍强撑着迎上他的目光。

    可他又望了锦秋片刻,微垂的嘴角却渐渐上扬,最后竟大笑起来。

    而他这笑声,于锦秋而言却像是杀人之前细舐刀尖,令她毛骨悚然。

    “这样的女子实在太多,本王倒是记不得了,”周劭笑着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行。

    锦秋悬着一颗心,跟上他的脚步。

    周劭侧过脸,道:“是因本王常与显易混在一处,教你以为本王也是那风流孟浪之人?”他眼睛微眯,牵动了眼角。

    锦秋不言语,双眼盯着那在风中翻飞的鸦青色披风。

    “若是本王真要强逼于你,何须大费周章绕着弯地请宋大人过来吃酒,直接禀报太后下一道懿旨赐婚岂不轻省得多?”

    锦秋眉心一跳,心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儿,太后虽不至于逼婚,但她若召见父亲将此事一提,父亲必定答应,再一道懿旨压下来,她不嫁也得嫁。

    如此,倒是她太心急,误解了他?

    当下,锦秋羞愧难当,抚了抚浮红的右脸,对他的背影一蹲身,道:“甚是,方才小女错怪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这话倒有几分诚心,周劭不由勾了勾嘴角,站定了,转头将她望着,道:“你过来。”

    垂着头的锦秋转了转眼珠子,瞥见道旁行人来来往往,心想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他应当不会对自己做什么罢。于是挪过去几步立在离他两丈远处。

    “再过来些。”

    锦秋面色为难,顿了一会儿,终究又走上前几步。

    “本王会吃了你么?”周劭挑了挑眉。

    锦秋于是又迈出一步。

    然而还不等她站稳,周劭大跨两步上前,一双手搭在锦秋肩头,俯身,直直望进她眼睛里去。

    周劭清隽的一张脸猝不及防撞入眼里,她眼睛瞪大,浑身紧绷,竟忘了挣扎,只是呆呆望着他。他黑曜石一般的瞳孔,深沉而清澈;澈萦绕在鼻尖的龙涎香,芳润、醇厚;而搭在她肩上的手,如两团火焰一般燃烧着她。周围所有的喧闹声都隐去,她只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乱蹦。

    “本王生得不俊?”

    “王爷之姿,天下无双。”

    “那是本王的家世入不了你的眼?”

    “王爷尊贵,小女不敢高攀。”

    “那便是本王陋质末才,比不上你表哥?”

    “王爷经纬之才,非小女表哥所能及。”

    周劭面上笑色渐浓,放下手背在身后。

    这是有生之年头一回,锦秋与陌生男子靠得这样近。像是一根拉紧的弓弦,险些崩断了,却在肩上那两片手掌放下后,突然松弛,一瞬间,好似魂魄归位。

    周劭微昂着头,神态骄矜,嘴角的笑意却压不住,他问:“那为何你连与本王并肩而行也不愿,却愿嫁予赵臻?”

    锦秋以帕轻拭额上细汗,朝周劭一蹲身,答非所问:“王爷……天色已晚”

    周劭却是打断她的话:“天色不晚,往前再走一段更热闹了,时辰晚了你坐本王的轿辇回府便是。”

    锦秋面上热得像在火上烤,周劭斥她罚她还不怕什么,怕就怕他靠过来,怕他这样说话,她招架不住,嗫嚅道:“怎好劳烦王爷,”

    “别岔开话,方才本王问你的你还没答,”周劭闲闲地觑着她。

    锦秋无法,只得走到他身侧去。

    周劭的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他转过身去,继续前行。

    华灯初上,瞻蒙街笼罩在一层蒙蒙的红光里,亦真亦幻,青砖地面上被油彩泼过一般,浓稠,闪着光。

    锦秋渐渐落在他身后,目光流连于道旁各色的小摊子。周劭慢下步子就她,可锦秋故意走得比他还慢,他干脆冷着声令道:“本王命你,走到本王身边来!”

    身旁行人不明所以地望过来,锦秋怔了一怔,觉着被这么多人看着不大好,忙走上去,与他并肩。

    周劭神色复归平常,时不时侧头看她。她发髻两侧的水舞烧蓝流苏步摇轻晃,撩拨着他的眼睛。

    一颗石头冷硬了二十二年,终于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夜里从缝隙里开出一朵小花儿来。在今日之前,周劭最大的快乐是看着人们安居乐业,那是一种宏大的欢乐,是为众生而乐,但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他的心弦波动,奏出一曲乐音,只为某个人而奏。

    锦秋从始至终都走得小心翼翼的,但在周劭看来却是镇定自若,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厚厚的夹袄到底包裹着的多少汗水。汗流得多了,便觉着口渴,且她口中那辣意并未完全散去,她这人,一点辣都吃不得的。

    “冰莲百合汤,客官来一碗冰莲百合汤?”一个戴着褐色兜帽,鼻头冻得通红的妇人在街边吆喝着。

    寒冬腊月的人们都爱吃热食,她生意稀,摊子前就站着两个半人高的小子,双目含光望着她手上的竹筒子。妇人从大瓦罐里舀百合汤倒入竹筒子里,倒满了就递给右边那小子,两个小孩子得了糖水,乐乐呵呵地跑走了。

    锦秋咽了咽口水,她实在口渴得很。

    “你要喝糖水么?”周劭见她这模样,于是问道。

    锦秋自然想喝,可她不想让周劭买给她,于是道:“小女不爱吃甜。”

    周劭嘴角一弯,大步走上前递给那妇人一两银子,道:“给这位小姐一罐。”

    “好嘞!”那妇人见着一两银,两眼放光。

    “我不爱吃甜,”锦秋有些恼。除非是亲近之人,不然她是不会收人家东西的,哪怕是一罐糖水。

    “是么?可方才酒桌上,那芙蓉糕宋大小姐不是吃了四块么?”周劭似笑非笑地睨着她,眼尾微挑。

    吃了几块芙蓉糕他都记得?

    锦秋脸窘得通红,双手紧捏着帕子,也不等那妇人舀好糖水,便立即转身往前头走,头也不回的恨不得小跑起来。

    若这时候表哥在,便是知道自己在扯谎也绝不会戳破的,可这王爷既难缠,又叫人心烦,还诚心让她下不来台面,真真是臊死个人。

    她不想与他待在一处了,不然她怕自己又管不住嘴想怼他几句。

    锦秋纳罕周劭竟没有叫住她,却也忍住不回头望,往那人多的地方去。

    前头街边有人耍把戏,周边围了好些个大人小孩儿拍手叫好。锦秋的目光投过去,恰好对上另一条岔道上过来的卢春生的目光。

    锦秋心头一震,慌忙转了身,一抬首,便见离她三丈远处向她走来的周劭,他手上拎着个竹筒子,与他那一身清贵气度格格不入。

    锦秋杵在那儿,进不得退不得。她终于知道为何周劭没喊住自己,原来是一直跟在身后。

    周劭则缓步向她走过去,面上带着几分淡淡笑意。

    以前锦秋以为,周劭这样金玉堆出来的人儿会嫌弃路边摊子上的东西,毕竟普通世家子弟也绝不会拎着个竹罐子在大街上走,多少有失/身份。

    可周劭全然不同,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拎着个竹罐子信步走来,坦坦荡荡,好像他对自己的万丈光芒一无所知,或者是毫不在意。

    “你走得这样快做什么?”周劭问,将那竹罐子递给她。

    锦秋接过,道:“王爷,回罢,再往前就到瞻蒙街尽头了,再没什么可看的。”

    周劭的目光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她看向岔道口,锦秋没得到回应,便抬头看他,再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见着炯炯望着自己的卢春生,而他身旁的卢夫人则正同另外一个妇人说话。

    他二人目光相接时,周劭觉得自己像个外人,难道他们之间除了寿宴上那一面,还有别的故事是他不知道的?

    “那不是卢春生么?你与他也有交情?”周劭冷声道,话里含着几分讽刺。

    锦秋咬唇不语。

    “本王教你个道理,愈是不想见的人,愈是要大大方方地去见他,”周劭说。

    与此同时,卢夫人也望了过来,见着是周劭,立即拉着卢春生笑吟吟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