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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嫁妆(二)

    再过十来天便是新年了,鸣夏年后又要出嫁,好些事儿都赶在一起,李氏忙不过来,锦秋便也帮着料理些府中事务,忙得脚不沾地。

    忙些于她反倒好,至少一忙活起来就没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可天一黑,喧闹一过,回到落泉斋时锦秋便觉着自己的屋子静得像个墓似的,孤零零地埋着她一个人,对赵臻失踪的种种可怕的猜测便又浮上心头。

    锦秋坐在床沿边,右手握拳捶打着自己肩头,身上的疲乏消去了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呼呼寒风灌进来,撩得红帐翻飞,红螺忙放下水盆,合上门,再端起水盆放在架子上,扭了帕子,递过来给锦秋,道:“小姐,您擦擦脸醒醒神罢!”

    锦秋接过帕子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忽听得呼啸的风声中裹挟着的嗒嗒的脚步声,接着一个黑色的影子映在纱窗上,越来越近。

    “是谁?“锦秋望向门口。

    大门直接被从外拉开了,一身红彤彤的鸣夏正站在门口,她里头穿的桃红色浅金滚边中袄,外罩大红色织锦斗篷,跟朵大红花似的。大约是即将成婚的缘故,这几日她尤爱穿红,看人也越发喜欢抬起眼来,睨着,好像她终于有了什么倚仗,可以毫无顾忌地昂着头瞧人了。

    “你又来我这儿做什么?”锦秋的声音含着一丝疲惫,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擦着自己的手。

    “祖母让你现在过去,她有话要同你说,”鸣夏反手合上门,懒懒出声。

    锦秋淡淡嗯了一声,将帕子递给红螺。

    “你别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当初在鸣鸿轩我与小公爷清清白白的,现下是他,”鸣夏着重咬字:“求着我嫁给他,可不是我上赶着去的。”

    锦秋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对红螺道:“去将斗篷拿过来。”

    “是,小姐。”

    鸣夏面色铁青,气得直跺脚,走过来疾声道:“你故作清高什么?不就是看见了我们两个人在屋里么?那又怎么样,我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鸣夏将那张绷得发红的脸怼到锦秋面前,眼睛也红像是化了桃花妆似的。

    锦秋这才瞧了她一眼,道:“既然你决意要嫁到国公府,那日的事,我便当没看见,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鸣夏噎住,咬了咬唇,骂人的话再说不出来了。

    她明白,因为鸣鸿轩的事,无论她嫁到国公府嫁得有多风光,锦秋心里都会看不起她,认为这一切是她不顾名节换来的。就因为这个,她在锦秋面前永远矮一截,她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就要将她踏入泥淖,踏入比自己所处的更深的泥淖。

    锦秋全然没看见鸣夏似的,自顾自地披上斗篷,系上系带,淡淡说了一声:“走罢,祖母不是要见我么?”而后便绕过她出了门,红螺快步跟上。

    鸣夏冷哼一声,旋即又嘴角一勾,也跟了出去……

    春暖阁里,两排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宋老太太端坐上首,袍子上银线绣的喜鹊登枝从下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包裹着她枯瘦的身子。里头的东西即将腐朽至死,外头却仍然光鲜亮丽,然而亮丽是短暂的,迟早有一日内里的腌臜都要抖露出来。

    李氏也含笑坐在一旁,她欣慰地望着鸣夏,目光掠过锦秋时顿了一顿,旋即别过眼去了。

    “鸣夏,这几日你也忙坏了罢,快坐到祖母身边来,”宋老太太笑呵呵,显得那瘪嘴更瘪了。

    鸣夏于是立即走上前坐了,甜甜说着:“谢祖母。”

    “锦秋,你也坐啊!”宋老太太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却是少有的慈爱。

    锦秋不自在地坐了,她望着坐上之人,不由纳罕,祖母对她向来吝惜笑容,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个黄鼠狼,每次见面都要咬你一口,今儿却朝你拜了一拜,那八成是接下来这口要咬得更深,锦秋警惕起来。

    “锦秋,你表哥的事现下怎么样了?”宋老太太问。

    “我已经派了人去儋州打探了,大约再过个七八日就有消息了。”

    “那……”宋老太太从案几上缓缓端起茶碗,掀开杯盖,盯着浮在面上的茶叶,道:“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难道是在问赵臻出事后她准备怎么办?一切还尚未有定论呢,这帮人就急着要赶她出门了?

    锦秋捻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道:“那自然是等着表哥的消息,若是,若是……”锦秋绞着帕子,许久才道:“那便剃了头做姑子去!”

    这坚定的一声在空旷的阁楼里久久回响……

    众人互望了一眼,没再言语了,都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茶。

    锦秋说的自然是气话,她不过是要向她们表明决心:我要么嫁给表哥,要么就青灯古佛了此一生,逼着我攀高枝,让我去跪那些个夫人,你们想都别想!

    “既然如此,那你那些嫁妆岂不可惜了?”李氏的一句话在锦秋耳边炸开了。

    锦秋猛地抬头看向一脸温柔笑意的李氏,大惊失色,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惊讶过后她竟是呵呵笑了起来,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连自己女儿的嫁妆也出不起,要来我这儿抢?”

    她怎能想到这帮所谓亲人竟然这样不要脸面,当初断送了她母亲,现下又要来喝她的血,竟打起她嫁妆的主意!

    鸣夏昂头睨了一眼锦秋,道:“现下姐姐的表哥不是出事了么?你的婚事又没着落了,留着那些嫁妆有什么用,不如先给了我,待我嫁进国公府,以后有的是好处,难道我还会不照拂着娘家不成?”

    原本听了锦秋的话,面上很有些挂不住的宋老太太又听鸣夏一说,觉着也有理,于是咳嗽了两声,道:“锦秋,你妹妹说得不错,也不要你多少,就是将京郊那五十亩旱田换成你那儿的一百亩盐田,你母亲名下有那么多田,不差这几亩的。”

    锦秋站起身,歪着头来来回回扫视着在座的这几人,不住嗤笑。

    她以前还想着她们再如何闹到底也是一家人,所以那日才会去鸣鸿轩里将鸣夏拉回来,宁愿讨她的嫌也将她拉回来。如今看来,竟是她傻了,原来人家压根也没将她当一家人,只是谋算着她的东西。

    想透这一层,锦秋笑声渐歇,反倒镇定下来,眼睛里只剩下冷意和嘲讽,她盯着鸣夏,道:“幼时你从我房里搬出去的那些东西,我还没向你讨回来呢,你这又来朝我伸手,就不觉着脸红?还说什么要照拂着我们,若是连那些东西都还不回来,我还能指望你做了朱夫人便给我什么好处?”

    “我什么时候拿过你的东西,没有影的事儿,姐姐你别张口就来,”鸣夏的说话声带着点鼻音,身子也往宋老太太挨过去一些,像是受了委屈寻求庇护的幼崽。

    锦秋冷哼一声,从桌上倒了满满一杯茶水,一仰而尽,道:“要不要我派人去搜?”

    “锦秋!”宋老太太一拄拐杖,高声喝道。

    “锦秋,我本不想说你的,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幼时姐妹在一处玩,拿两件东西那也是有的,现下谁还记得那东西在哪儿,说不定已经给你还回去了,”李氏也来帮腔。

    “还回去,您怕是在说什么笑话罢?”锦秋手上紧紧握着个空杯子,指节握得泛白,面上笑色风卷残云般敛尽了,只剩下冰雪般的冷意,她道:“我就一句话,想要我的嫁妆,门儿都没有!别说我表哥只是失踪,便是他死了,我做姑子去了,这些嫁妆,一颗珠子也不会给你们,宁肯给街边的乞丐也不给你们!”

    “你个逆子!”宋老太太一听,拐杖拄得咚咚作响,挣扎着就要起来。殿中众人一惊,都望着坐上之人。

    “您别气着身子,”鸣夏轻拍着她的背。好一阵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身子重重往椅背上一靠,举起拐杖有气无力地指着锦秋。

    锦秋缓缓坐下,咬了咬唇,放缓了声道:“祖母,您年纪大了,犯不着为我们这些后辈的事儿气坏了身子,既是鸣夏要出嫁,嫁妆的事儿便让母亲想法子。”

    “后辈?我宋家没有你这样顶撞长辈的后辈!”宋老太太颤抖着手胡乱抓了案几上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砸,怒道:“明日……明日就将你在族谱中除名,我们宋家供不起你!”

    锦秋早就不想做宋家人了,若不是怕父亲再受刺激撑不住,她真恨不得立即便将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李氏见锦秋不言声,以为她这是被吓住了,便想着此事兴许还有转机,于是走到宋老太太身边去,轻声安慰了几句,又望着锦秋,故意好言好语地道:“锦秋呀,你也是脾气太急了,现下过来给你祖母道了歉,方才说的话就当云烟,散了,快过来,”说罢朝她招了招手。

    “我若向祖母道歉,那我的嫁妆你们还要不要了?”锦秋抬首,望定了三人。

    还不等李氏说话,宋老太太便质问道:“你的嫁妆?你母亲留下的,就是你的嫁妆?那是我宋家的东西!”

    “哼,宋家的东西?”锦秋面色一凛,也懒得跟她们扯皮了,站起身来,缓缓朝老太太走过去,道:“那咱们今儿就来掰扯掰扯这所谓宋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