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

春日迟 > 第五十章:除夕

第五十章:除夕

    临近新年,宋府张灯结彩,从汀兰院到主院这一路都挂起了新做的红皮灯笼,来来往往的婢子们也都换上了新衣。

    锦秋端了碗木瓜羹到了宋运的屋子外间,淡雪大约忙去了,人不在。锦秋正要进书房,透过帘子忽望见一个棕色长袄的男子跪在宋运面前,双手举过头顶,似乎呈上了什么东西。

    锦秋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老爷,小的听儋州的渔民说盘龙穴附近有许多礁石,寻常的渔船不敢往那儿去。当日赵公子走的三艘船有两艘安然无事,可他所在的那一艘沉……沉了,只寻到几十个船工的尸体,赵大公子虽没寻着,但他的衣裳却在破烂的船板上找着了,”那人说着将手举得更高一些,藏青色直?上缠绕着许多干枯的水藻。

    宋运眼睛直直地望着那衣裳,不敢相信似的,伸出手去抚了抚,“官府怎么说?”

    “官府已没再寻赵公子,还派人去赵家报丧了,”那宋府护院垂着头禀报道。

    咣当——

    青瓷碗打了,碎了一地,里头金黄的木瓜莲子羹撒出来,将锦秋那银白的靴子染了颜色。

    二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宋运见锦秋一脸的失魂落魄,被子一掀,就要起。

    锦秋却是快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那护院面前,躬下身子望着他,双眼发红,“你说他们不寻了,为何不寻了,不是没寻着人么,说不定表哥就在哪块船板上,等着我们去救呢!”

    “小姐,”那护院头垂得更低了。

    正坐在床上的宋运也伸出一只手去拉她的胳膊,劝道:“锦秋,别急,你别急,他们不寻我们派人去寻。”

    “锦秋却是拂了宋运的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直?,其背部以银线绣了一只鲤鱼,正是当日他走时穿的那一件。

    当时他还说让她等着他,说要来给她提亲的,才不过一个月而已,怎的就只剩下一件衣裳了?

    眼泪夺眶而出,簌簌落下,锦秋伸手去捻那件衣领子上沾着的已经枯了的海藻,惨白的手抖了一抖,没捻住,再捻,好几下才捻起来。

    “锦秋,你先坐下罢,”宋运下了床,趿着鞋过来拉她。

    “爹爹,”锦秋顺着他搀扶的手站起身来,眸中泪光点点,声音像是裹着棉花的一把钢刀,柔中带倔,“表哥必定未出事,官府不找,咱们找,现下您就遣府中的小厮护院去寻人。还有,爹爹您再想想,在儋州可有什么门生故旧,您托一托他们,让他们也帮着寻人,好不好,爹爹?”

    “好,为父这便派人过去,你先坐下来,”宋运小心翼翼地搀着她。

    锦秋一抹眼泪,缓缓坐在了床沿边,深吸了两口气。

    一切还未有定论呢!她不能自己吓唬自己,她若是倒了,找表哥的事儿还有谁来张罗?

    如此一想,锦秋宽了心,反倒安慰宋运道:“爹爹您别忧心,好好保重身子,我顶得住!”

    宋运眼里也含着泪,他摆了摆手让那人退下,而后便从书架上摸出个漆红匣子,交在锦秋手里,“这是你要的东西,我从你祖母那儿要来了,你便是为着这些个你娘留下的房东西,也得顶住喽!”

    “诶,”锦秋望着那匣子,连连点头。而后锦秋便去厨下让再做一碗木瓜羹来,自己则去问管事的挑了府里几个得力的小厮,许了重金,着他们再去儋州一趟。

    转眼便到了除夕,厨下最是热闹,包饺子蒸枣花、焖肘肉忙得不亦乐乎,婢子们小厮们则洒扫门庭,钉桃符,贴春牌,锦秋等人则一大清早便去了祠堂祭祖。

    黄昏时分众人归府时,府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焕然一新。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饺子被端上了桌,正中间一青瓷刻莲叶纹盘上月牙形的饺子码了一圈一圈,是为“圈福”,婢子们又将琳琅满目的菜式绕着摆了一圈,而后才托着漆红托盘退下……

    锦秋搀着宋运过来了。此时李氏和鸣夏也才刚入座,今儿二人穿了红艳艳的一身袄子,平添三分富贵七分喜气,但她们见着锦秋过来,都别开眼,微昂起了脑袋。

    李氏站起身来向宋运伸出手,道:“老爷,您今日气色好多了。”

    宋运淡淡嗯了一声。

    李氏伸过手来扶的也是宋运的右手,恨不得将锦秋挤下去似的。锦秋只得放了手,看着李氏将他扶着坐在了主位左侧,锦秋便挨着他坐下,正好与鸣夏相对。

    接着便是老太太被身边的婆子搀着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袄子,衣领子上一簇毛也是朱砂色,紧紧裹住了她的短颈,裹得跟个红薯似的。

    一见着她,众人都站起身来。待到那一拐一拐的拐杖立住了,宋老太太入了座,众人才又坐下。

    门口立即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锦秋不由得捂住了耳朵,浓烟被风吹进来,有些呛鼻子。

    待到爆竹声歇了,小辈们又向长辈说了几句吉祥话,饭桌上响起了除锦秋之外所有人其乐融融的欢笑声。

    “鸣夏,年后你便要嫁到国公府了,祖母也没什么给你的,这个……”宋老太太从右手上手腕处褪下一个翠绿通透的绿玉镯子,双手捧着过去,道:“这东西是当年祖母嫁过来时你祖父送我的,现下,便交给你了!”

    李氏就坐在宋老太太身边,立即也双手接过来,再捧给鸣夏,道:“瞧你祖母多疼你,当年我嫁过来时你祖母都没舍得给呢!”

    鸣夏含笑,一手拿过来直接往右手上套,举起手腕子瞧了两眼,道:“多谢祖母,”说罢还故意望了一眼正坐在她对面的锦秋。

    可是锦秋一直垂着眼,压根就没往她镯子上看。这顿饭于她而言本就是个煎熬,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仪式罢了,她只有闭上眼睛和耳朵,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才不会受气。

    “母亲,您既给了鸣夏镯子,那锦秋也该给一个才是,”宋运望向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置若罔闻,瞥了锦秋一眼,道:“动筷罢,我瞧着今儿这八宝鸭烧得不错,”说罢便从鸭肚子里舀出一勺八宝饭。

    众人这才开动了。

    宋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脸色不大好,李氏和鸣夏垂头假作没听见,互看一眼,含笑着继续夹菜。

    撕破脸之前,锦秋或许还要神伤一阵子,现下她心里毫无波动,只是夹着自己的菜,吃着自己的饭,不气不恼。

    随后宋运又叮嘱了鸣夏一些为人妻的道理,宋老太太则提起过继之事,却被宋运岔开了话。

    一顿饭从头吃到尾,锦秋一声也没言语,只是给宋运夹了几个菜,用罢饭听他们说要去给婢子小厮们散银钱,锦秋便告了乏回汀兰院去了。

    夜空里就一弯钩子似的新月,像是一弯笑得眯起的眼睛。锦秋站在院子里望着月亮出神,想起赵臻的笑。他眼睛不大,一笑起来便成了一弯,再配上他的虎牙,竟然有几分甜,可惜他并不常笑。

    一个像元龟似的背着重重的壳前行的人,一个将锦秋当作最沉重的壳,却心甘情愿背在背上的人,他辛苦得根本笑不出来。

    这世上,父亲和表哥是她唯一的牵念,虽然对表哥没有男女之情,但那份依赖太深了,深得她无法再在这千里之外继续等待他的消息,她必须亲自前去!

    况且现下父亲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母亲留下的东西也都攥在她自己手里,而鸣夏出嫁后,这个府里的两个女人绝不会对她心慈手软,这儿不能待了,她要南下去寻他。

    “表哥,”锦秋望着那轮新月,自言自语道:“安心等着,再过几日我便亲自来寻你,你若是还活着,就撑着,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寒风红了锦秋的耳朵和鼻头,将她的手也冻住了,她于是紧了紧披风便小跑着进了屋子……

    落泉斋里焕然一新,帐子是绣桃花的茜纱帐,被褥也翻了新,是桃粉色绣睡海棠的面,而红螺正往她绣被里塞汤婆子。

    “红螺,今儿让厨下给你做了好吃的,待会儿就送过来!”锦秋一面解披风一面道。

    “谢小姐,”红螺朝锦秋一蹲身,笑得嘴都咧开了,她掖了掖两个被角,正欲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小姐,奴婢前儿有个事儿忘了向您禀报了!”

    “什么事儿?”

    红螺紧走两步上前,附在锦秋耳边说了几句,锦秋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上霎时起了一阵粟栗。

    “那大夫真这么说?”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奴婢为了这个还跟了他两日,将你让奴婢拿的三百两银票都给了他呢!”红螺十分笃定。

    锦秋微微颔首,缓缓坐下,脑门上渐渐渗了一层细汗。

    “红螺,此事绝不能外泄,”锦秋面色凝重。

    “是,小姐。”

    而后红螺便退出去了。

    案上红烛烧到一半,火光就只剩下一粒黄豆那般大小,锦秋便用金剪子剪了烛花,烛火摇曳着,渐渐的才有蚕豆那么大了,而投在墙上的影子也愈加明晰。

    锦秋坐在床头发愣,回想着红螺方才的话。若不是当日他一个躲闪的眼神,她绝想不到去查那个大夫。原来那个大夫是给鸣夏看隐疾的,鸣夏八岁时的一个冬日,因贪玩摔入池塘,受了极重的寒,到如今也没彻底好清。因为体寒,大夫断言她难以受、孕,所以这些年李氏一直让这位大夫调理着她的身子。

    除夕夜须得守岁的,即使不为这,她也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