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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尸体

    锦秋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她往后挪了挪身子,声音却坚定:“不行,只这一件不能答应!”

    “怎就不能答应,难道你还想着寻他?半月前官府就贴了告示,整个儋州都在寻他,盘龙渊派人去寻了,两侧的村庄、高山上也都寻遍了,这么久了,他若还活着怎会寻不到?”周劭双唇抿成一线,道:“你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何必为死人守着?”

    “寻了这么久尸首不也没寻到么?”锦秋抬首,倔强地望着他道:“没寻到尸首,就不算死了!”

    “若是一辈子寻不到呢!”

    “你别咒我表哥!”锦秋蓦地站起身,陡然提高了声调。她双目圆睁,盯了周劭好一会儿,才走到桌案旁,搁下空碗,就要往外去。

    她今儿来是送药来的,不想为同一件事再与他吵嘴,毕竟他是个病人,还是为自己病的。

    可是周劭不愿意她走,他大喝一声:“关门!”

    外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个暗卫,“嘭”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你想做什么?”锦秋步子一顿,猛地回头,瞪着周劭。

    暮色昏昏,越发看不清对方神色,锦秋又背过身去。而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透过鸽灰色,凝视着她秀致的背影。

    “当初在宋府本王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什么话?”锦秋没好气地说,双眼望着那扇菱花门,脚下却没再迈出步子。

    “本王那时说本王常年奔波在外,王府无人照管,需要个王妃来理事,你可还记得?”

    说起那段话,锦秋心里更来气,什么叫娶一个王妃回去料理家事,合着他娶妻就是为了料理家事的?

    “本王收回那段话,本王的意思是……”他说到这儿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再出声,不过这声音却平和郑重了许多,“本王的意思已经说过许多回了,便是看着你心里就欢喜,想将你娶回府,什么管家,什么富贵荣华,本王瞧你这样的脾性,也不是个管得了家,享得了福的,但就是想娶你,非娶你不可。”

    “王……”

    “你别急着回绝,你回去想想,你好好想想,若你表哥真不在了,你怎么办,锦秋,不是我自夸,你喜欢你表哥不过是幼年与他玩在一处,情谊深厚罢了,你若是嫁了我,与我在一处,相处个一年半载,你便会知道我的好处。”

    听到此处,锦秋抿了抿唇,竟消了气,不知为何,居然还想笑。她仍背对着他道:“王爷,您怕是烧糊涂了。”

    “本王身子好得很!你也别搁着儿站着,你回去,你就想这一件事儿,想好了再来回本王!”

    锦秋这下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微微偏过头去瞥了周劭一眼,脚一跺,便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暮色四合,游廊上已挂上了红皮灯笼,淡淡的光氤氲。锦秋抬首,忽见一只灰白色的飞蛾,不知疲倦地围着灯笼转圈。

    锦秋觉着自己就是一只飞蛾,周劭便是那火。这世上,不是谁都能是火,但周劭却是,发着光发着热,连头也不必向你低,你就忍不住走向他……没法子,他太耀眼了,他就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他什么都配得上。

    可锦秋配不上,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能长在一个平凡的家里,譬如表哥府里,长辈疼爱小辈,小辈敬重长辈,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而这些,那个王府却给不了。

    周劭一鼓作气地将那些他原本羞于出口的话都倒了出来,心里放下块大石。这一夜,是这些日子来他睡得最好的。

    可次日一早,便有韩林来报:“王爷,宋大小姐要亲自去寻赵臻。”

    “让她去罢,多派人几个人跟着,千万别让她出事,”周劭挽了挽柔滑的蜀锦袖子。

    “是!”韩林这便领命去了。

    周劭望着门口,轻叹了口气。他明白,锦秋若不亲自去寻,便不会死心,只是不知她心死之后,又该如何呢?

    于是,接下来半个月,锦秋先是带着十几个人去了白云山,几乎将整座山翻过来了,也没寻着任何线索,接着便是沿着渡口上下游近三十多个村庄一个个地寻,仍是一无所获。

    最后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竟磨得脚底起泡,身上还被蚊虫叮得红了好大一片,终究撑不住,在府里躺了两日,顺便去信一封给宋运报了个平安。

    就在锦秋一筹莫展之时,下游的白良镇突然传来消息说在水里捞出了一具男尸。

    锦秋初闻此言,先是一愣,旋即吩咐红螺打点行装,一刻钟之后便携着阿大阿二及韩林等周劭的暗卫上了路。

    几人走的是山路,到白良镇时已是次日午时了。

    这镇子并不大,街市两旁都是些简陋的米面铺子,门可罗雀。来往行人多是布衣,身上都打着补丁,见着锦秋一行人,一个个都不免多看几眼。

    “那村长家在哪儿呢?”锦秋问阿大道,她四下张望,步子迈得极快。

    “再往前一里路就是了,”阿大道。

    锦秋用帕子捂着嘴,在黄尘滚滚的大道上,几乎小跑起来。

    也不知是否是跑得太快的缘故,她的心砰砰跳着。这一天一夜,这一路上,她都在祈祷:千万别是表哥,千万别。

    她想找到的不是一具尸首,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赵臻。即便他真去了,她也不想看见他的尸首,她宁愿自己骗自己,那个人还没死,再找找总能找着。

    前头岔路口有十多个妇人围站着,几句叹息的话落进锦秋耳朵里。

    锦秋直觉那些妇人围着的便是一具尸体,她突然慢下步子,缓缓地,缓缓地走过去……

    越来越近了,透过妇人们间隔的缝隙,她看见那发面馒头一般肿胀的尸体被放在一块破旧的草席上。糟乱的长发将他的脸盖得严严实实,他身上只剩下一间白绸中衣,因在水中浸泡太久,身子浮肿得不成样子,将衣裳都撑破了。

    锦秋的眼眶立即就红了,她推开对着这尸体指指点点的妇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哗哗流淌。她张开嘴要哭,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阵阵腐臭味钻入口鼻,呛得很。

    “小姐,小姐,”红螺的眼眶也红了,她抱着跪在地上的锦秋,哀求道:“小姐您别这样,这不一定是表少爷呢,您别这样!”

    “啊!”锦秋想说话说不出,只能发出滞涩的啊啊声,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周围几个看客见锦秋哭成这副模样,交头接耳道:“这女子怕不就是这人的媳妇罢?哎呦,那可真就要成寡妇了!”

    锦秋跪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去撩他的头发,在看见那面上的腐肉时,又惊又怕又心疼。她喘不过来气似的,一手捂着胸脯,将胸口处银线绣的丁香都揉皱了,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起来。

    “小姐,小姐!”红螺死死地抱住她,不许她再碰那具尸体,却也已经泪流满面。

    阿大阿二也过来拉人,就连周围的看客都掩面拭泪。

    ……

    随后,阿二留下来安慰锦秋,阿大则去了村长家询问了具体情况,得知村子里已派了仵作来验尸。

    这尸体浸泡在水中近半个月,最后又被水冲上了浅滩,幸而冬春交际时天冷,没腐烂过多,虽然看不清相貌,但年龄死因等倒都验明了,与赵臻都能对上。

    阿大谢过了那村长,由于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再运到赵臻的家乡泉州还有好一段路,而如今已是二月中旬,天要热起来了,所以阿大与伤心欲绝的锦秋商量了,将遗体火化,再由锦秋带着骨灰去一趟泉州。

    当日,几人便借宿在这村长家里。白日里将眼泪都哭干了,夜里那眼睛就肿得眯成一条线,锦秋静静坐在房里不吃不喝也不睡,就想着以前的事儿。

    “小姐,您好歹吃点儿东西呀!”红螺端着一碗白粥过来,她的眼睛也哭肿了。

    锦秋靠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歪着头,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似的,半阖着眼皮子,不言语,也流不出泪。

    红螺于是蹲下身子,用汤匙舀了一口白粥,喂到锦秋嘴边,哀求道:“小姐,小姐,求您了,您就喝一口罢,您这样,奴婢心里怕呀!”

    锦秋仍是一动不动,她脑子里都是往昔与赵臻在一处玩耍的画面,循环往复。

    “是我害了他,”锦秋终于动了动嘴皮子,她的声音像是有沙子在喉咙里摩擦似的,她阖上眼皮子,眼角有一滴泪缓缓流下。

    “是我害了他呀!”锦秋凄厉地喊出声,那声音刺破黑暗,直达夜空。

    红螺也听得直抹眼泪,她搁下了碗,干脆坐在一旁与锦秋一起呜咽起来,抽抽噎噎地道:“小姐……小姐没错儿,这都是表少爷……表少爷的命,您别怪自己。”

    锦秋的眼泪彻底流干了,她睁开红肿的眼,怔怔地望着房梁,好像看见幼时的赵臻蹲在那房梁上朝自己笑。

    幼时,他们就喜欢把捉来的蛐蛐放在瓦罐里,藏在房梁上。那时他每回爬上房梁都要低下头得意地冲她笑笑,现下,锦秋便也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