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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施粥

    锦秋假作没看见周劭,与他擦肩而过,她四下张望了一眼,便见铺子里有两个小商贩打扮的正和面,一妇人在煮粥,还有三人捏包子,而门口摊子上站着两个穿黛青色官服的在分发包子、舀粥。

    可锦秋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除了能帮着发发包子,也干不了别的了。她于是自觉走过去站在两个官差身旁,学着身边人的样子,用黄油纸从笼屉里抓包子,包好后分发给排队过来领粥的人。

    “谢谢,谢谢官爷,”一个佝偻着背,携着个五六岁小孙儿的老婆婆从官差手中接过白粥,又从锦秋手上接过包子,含泪向二人躬身道谢。而后她欢喜地拉着她的小孙儿颤巍巍走到人家屋檐下,就地坐在台阶上,将包子都给了孙儿,自己喝粥。

    锦秋看着,眼角微湿。

    “能多给那婆婆一个么?”锦秋望了一旁的周劭一眼。

    “不能,”周劭毫不犹豫。

    锦秋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继续分发包子。

    没一会儿功夫,一个蛋黄似的太阳从升起,东方染红一片。周劭交代了几句,最后看了锦秋一眼,便迎着朝阳,大步走出去了……

    “别挤啊,一个一个来!”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宝儿,有吃的了,咱们终于有吃的了!”

    ……

    锦秋已湿了好几回眼眶了,不走出来她以为的民生疾苦便只是书里几句轻描淡写的话。现在才算知道,这世上真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她看见一身伤病行动不便的人得了个包子便笑得那样满足,还有懂事的姐姐自己吃不饱,却还将包子分给弟弟妹妹。

    锦秋也终于知道为何周劭不许自己多给那老婆婆一个包子了,来这儿领包子馒头的,哪一个不可怜呢?多给了那婆婆一个,那便每人都得多给一个,可却没有这么多粮食来供应。她想着,不然自己一回京城便卖了几个铺子筹集些银子买粮来赈灾。

    正这样想着,便听得蹲在右侧角落里独自啃包子的一个妇人呜咽起来。那妇人泪水已流了满脸,却仍不住往嘴里塞包子,塞得两颊鼓胀起来,终于“噗”的一声将包子都吐了出来。

    另一个蹲在路边吃包子的老妇人见了,便走过去问:“大妹子,不是有包子吃了么?你咋的还哭上了?”

    “俺是想起了顺子,还有顺子他爹,大水来时他们要是跑出来了,就也能吃到这又大又白的包子了……”妇人说着说着呜咽得更大声了。

    老妇人轻拍了拍妇人的背,叹了一口气道:“谁家不是这样呢,可人总得活下去不是?”说罢她将自己的包子掰了一半给妇人。

    锦秋原本想多拿个包子上前安慰几句的,奈何现下人太多了,她忙不过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相扶着往远处去了。

    锦秋恍然明白,在她不知道的某处,也有人同样失去亲人,可正如那老妇人所说,活着的人总得活着不是?而那些对表哥的不舍和愧疚,也该随着他,葬入坟墓了。

    锦秋眯眼望了望天,云破日出,一切豁然开朗。她微微一笑,垂下头继续忙活,忽见队伍里有三个男子推推搡搡,于是挥手提醒道:“一个一个来,别挤!”

    几人抬头,望了一眼锦秋,目光忽的顿住,用手挡住了脸。

    锦秋也望着他们,眯眼打量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几人便是之前在渡口抢她包袱的。

    “拿好,”锦秋继续分发包子,假作不见。

    没一会儿,便轮到几人,那饿得皮包骨头的男子接过一碗粥和一个馒头,瞥了锦秋和她手里的包子一眼,咽了咽唾沫,到底没好意思伸手去接包子,转身走了。

    “诶,包子没拿呢!”锦秋喊了一声,将包子再递出去一些,那人回头,瞄了锦秋一眼,发觉她面色如常,于是连连道谢:“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而后接过包子一溜烟地跑走了。

    日头越升越高,街道上热闹起来了,两侧商铺子开门迎客,道旁吆喝声此起彼伏,儋州城醒了。

    而这领粥饭的队伍却越排越长,直排到人家酒楼门前,拐了个弯,伸进巷子里了。

    锦秋的肩背酸痛起来,于是她停手捶打了一下肩头。

    “喂,这包子还给不给了!”一个身宽体胖的男子面色不耐,伸手向锦秋要包子。

    锦秋不悦地瞧了他一眼,故意慢腾腾地将包子包好了递给他道:“拿好。”

    那人哼了一声便大摇大摆地走出队伍。

    锦秋又望了那人的背影一眼,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可又说不上,目光最后落在他的长靴上,终于发觉,那人穿了一双黑绒长靴,身上的衣衫虽也是粗布麻衣,却没打一个补丁,身子也肥硕,丁点儿不像是个受饥的灾民。

    接着,锦秋一面分发包子,一面观察着这些领粥的人,发觉四人中便有一个是这样的。

    她瞥了身边两个官差一眼,见他们神色如常,更是纳罕。于是下午换另一班岗时,锦秋与他们都闲下来,便试探着问那两个官差:“来领粥的这些人里,似乎有些不是灾民?”

    “我们只管施粥,旁的一概不问!”两个官差瘫坐在椅子上,一手捂着额,有气无力道。

    锦秋也不再多问,用罢午饭立即去了四方馆寻周劭。

    此时他恰好与众位官员议完了事,便让守德将锦秋领进书房。

    他手肘压在红木几上,揉了揉眉心,见着锦秋进来,摆手道:“随意坐罢。”

    锦秋便在他身旁落座,离他不过几步远。

    “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锦秋答。

    “那便再陪本王用一道,”周劭站起身,吩咐道:“传膳。”

    锦秋:……

    接着,二人便走出来,在朴素的四方桌前相对坐下。

    锦秋紧紧捏着帕子,眉目低垂,望着光溜溜的桌面。周劭食指指背“嗒嗒”地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人额前的几缕碎发,春风撩起它,风过了它又覆下。

    “本王一顿也吃不下多少,多做了反倒麻烦,每顿便只有四个菜,若是嫌少,便让人再做几个过来,”周劭停下手。

    “不必了。”风也停了。

    四个婢女端了菜过来摆上,只有糟溜鱼片、春笋腌肉汤等几样家常菜,她们又在锦秋和周劭面前摆了碗,碗是寻常青瓷碗,筷子也就是寻常人家用的竹筷子。二人净了手,周劭遣退仆从,屋子里便又只剩下两人了。

    周劭捉起筷子,先是夹了片春笋放入口中,微微点头,道:“听闻这些日子你病中都在喝粥,这笋新鲜,你尝一尝,”说罢便将菱花碟推过去一些。

    “不必了,我已吃过了,”锦秋看着面前已盛好的满满的白米饭,无奈道:“我向来是一个人用饭的。”

    周劭又夹了夹鸡丝到碗里,漫不经心道:“那你以后可得习惯与本王一同用饭,”他望了锦秋一眼,那一眼,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声音低下了下去,问:“上回本王问你的话,你想清楚了么?”

    锦秋觉着自己像是个蚕蛹,被紧紧包裹着,透不过气来。

    “王爷,其实我有旁的事要说,”锦秋抬起眼,正色道:“有人冒领粥饭。”

    周劭似是毫不意外,只淡淡嗯了一声,道:“此事本王已知晓,从明日开始,用陈米煮粥,不做包子,以窝头代替,这样的饭食,只有饿极了的人才会吃。”

    “可……”

    周劭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摆了摆手道:“于灾民而言,只要能活着,草根树皮也能吃,何况是这个?”

    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锦秋不言语了。

    周劭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吃着饭,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自立府后,周劭向来是一人用饭,从前不觉着有什么,但今日看着锦秋坐在对面,他才恍然觉着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用饭自然要有人相陪才好的。

    锦秋实在受不住这人的眼光,敷衍着进了几口,到底还是告了退。

    打开门走出来,锦秋才觉着自己从那密闭的蛹里破出来了,可是一颗心却跳得厉害。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温和的春风轻拂枝头,粉色的花瓣翩翩,像姑娘的裙摆,翻来覆去,笼住一季春光。

    锦秋走到那粉色铺就的院子里,才走没两步,便听得前方假山后头粗声粗气的一句:“这女子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能得王爷这般厚爱,甚至与她一同用饭?”

    “儋州这儿能出什么大家闺秀不成,不都是小门小户里的小姐。”

    “要我刘老二说呀,直接将人灌醉了往床上一扔了事,还犯得着你来我往,磨磨唧唧的么?”

    “你懂什么,一个守园子的大老粗,女人都没碰,男女之事自然有来有往的才有意思嘛!”

    接着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锦秋听得心里冒火,正欲现身喝止,才上前两步却又听闻那笑声远去,想着这不过是几个下人的口舌罢了,没必要追出去训斥,只得压下心头的不快,转到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