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短篇集 > 《望丘》(6)

《望丘》(6)

    夏青临以前对狼的认知都来自动物世界和语文课本,里面的狼要么凶狠要么狡黠,可为什么他家里的这两只连一点野性都没有,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和宠物没有区别。

    夏青临今天加了会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他洗完澡,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往卧室走,刚推开门就倒吸了口凉气。

    苍越化作原身大咧咧地躺在床上,两米的床几乎不够他睡的,他把枕头甩到一边,脑袋抵着床头,尾巴垂在地上,尖牙利爪都藏起来,旁边皱巴巴的被子里窝着巴掌大的丘丘。

    夏青临第一次见到苍越原身时吓得差点晕过去,但因为是苍越,很快就不那么怕了。

    可说实话,毫无防备地看到一只巨狼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还是会被吓一跳。

    他刚走过去,苍越就睁开了眼,他懒懒地抬了抬爪子,夏青临就拥了上去,他把脸埋在苍越身上蹭了蹭,又朝苍越的耳朵吹气,“大懒狗。”

    苍越打了个哈欠,毫不在意。

    夏青临又走到另一边,去揉被窝里的丘丘,他挠着丘丘的小肉垫和小肚皮,笑他是“小懒狗”。

    丘丘立马醒了,抱着夏青临的手不服气地说:“我是狼,不是狗!”

    苍越恢复了人形,倚在床头系睡衣纽扣,听到丘丘的话时嗤了一声,“被狗按在地上打,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狼?”

    丘丘闻言立马委屈了,眼眶里迅速蓄满眼泪,可怜巴巴地望向夏青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夏青临怎么能不心疼?一巴掌拍在苍越的手背上,又把丘丘抱在怀里哄。

    丘丘把脑袋垫在夏青临的肩膀上哭了一会,结结巴巴地反复说:“讨厌、讨厌老大。”

    夏青临拍着他的小屁股,忍笑道:“好,我们不要他了。”

    丘丘这才解气,跳到床上咬住苍越睡衣上的纽扣就往外拽,又在苍越伸手打他之前逃走,小火箭似的窜到客厅去了。

    前几天夏青临给他买了一个小床,和婴儿睡的小床差不多,四面有围栏,顶上还挂着五个小玩具,丘丘喜欢极了,每天一睡进去就四爪朝上,哼哧哼哧地去捉小玩具,现在他都不想挤苍越和夏青临中间睡觉了。

    再说,他又挤不进去,就算挤进去了,也会被苍越拎到地上。

    哼,他不稀罕了。

    他躺到小床里,夏青临给他盖好小被子,然后俯身亲了亲他的小脑袋,“晚安。”

    丘丘扬起下巴舔了舔夏青临的脸,“爹爹你以前不说这个,你会说,丘丘,今晚做个有肉骨头的美梦。”

    夏青临愣了一下,接着笑道:“是吗?那我重新说。”

    “丘丘,今晚做个有肉骨头的美梦。”

    丘丘咧嘴笑,“爹爹,今晚做个有丘丘的美梦。”

    回到房间,苍越还在系睡衣扣,差最后一颗了,夏青临扑过去拦住了他,“反正要脱的。”

    苍越总是睡觉,因为他活了太久,孤独了太久,青临缺席的这些年,他都没有人能说说话,夏眠之后又冬眠,从春到秋。

    “你脱给我看。”青临趴在苍越身上,指尖绕着扣子打转,眼神勾勾地往着他。

    苍越现在都不会拒绝青临了,青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睡衣挂到两边,露出壮硕结实的身材,青临咽了咽口水,主动献吻,苍越一边回应他的吻,一边喊青临。

    夏青临抚着他的脸,“我知道你在喊我了。”

    苍越陡然停住,“我没有想他。”

    夏青临被他的条件反射闹得哭笑不得,“你想他我也不会怪你啊,反正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不是,你别勉强自己,”苍越握住夏青临的手,他神情认真又诚恳:“你不是因为他才存在的,你是你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和你是不是他的轮回转世没有关系,而且如果我没出现,也许你可以过得更快乐。”

    夏青临气道:“又在说傻话。”

    “我——”

    夏青临抢先说:“但我一出生身上就带着你的印记,我是注定要遇到你的,上辈子没能和你白头偕老,这辈子我不能有遗憾。”

    “可你——”

    “我之前确实有点抗拒,因为我吃醋,我觉得你心里只有他,但我现在想明白了,钻这个牛角尖是没有意义的,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

    “青临,你别逼自己。”

    “我没有,”夏青临搂住苍越的脖子,无奈道:“我心甘情愿,我是夏青临,也是唐青临,不管是几百年前还是现在,我都喜欢一个叫苍越的狼妖,而且义无反顾。”

    夏青临刚说完就感觉胸口传来刺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刺痛就变成了剧烈的锐痛,像有一颗子弹穿心而过,击碎了他的灵魂。

    他疼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他从茫然中睁开眼,缓了许久,苍越感知到他的动静,立马靠了过来。

    青临闻到熟悉的气味,头一偏就倚在了苍越的胸口,他又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好像几百年前在寒冷的山洞里,只有贴着他才能取暖。

    他的额头贴在苍越的胸口蹭了蹭,嘴唇微启,唤道:“相公。”

    *

    “相公——”

    两个字,勾起了过往所有的记忆。梦境的碎片呼啸而来,在青临的脑海中联结成了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邙县,望山,漆黑的洞穴,还有遇见妖怪的少年,月圆之夜的逃亡,双手紧握许下的誓言……终究没有消失在百年的时光里。

    “相公,”青临又喊了一声,随即抱紧了苍越,“让你等了这么久。”

    太久了,久到苍越听到这一声轻唤时都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还是青临抱紧了他,手沿着他后背的脊柱一路摸到后颈,熟悉的动作和触感让他猛然怔住。

    唐青临喜欢这样摸他,那时候他和唐青临从望山逃出来,因为没有钱没有住的地方,他们只能睡在城外的破庙里。苍越白天出去捕猎,抓些珍奇异兽让唐青临去市集上卖,卖了好价钱就能换客栈住。苍越自然是厉害的,一般的野兽都不是他的对手,可偶尔也会受伤,他不觉得多疼,也不打算说,但唐青临一摸就知道。

    “相公,你疼不疼啊?”唐青临忍着眼泪,好像那些伤在他身上,他把脸埋在苍越的颈窝里,懊恼地说:“我真没用,说好了赚钱养你的,把你从山上骗下来,结果我什么本事都没有。”

    苍越不明白怀里人怎么总是哭,但他还是把唐青临抱紧了,笨拙地亲他的额头。

    破庙实在是太破了,夜里时常窜风,可唐青临的身体是滚烫的。

    他不知轻重,换作别的人早就生气了,唐青临却不会,唐青临只会软软地圈住苍越的脖子,喊他“好相公”,好像苍越可以对他任何过分的事情。

    “相公是什么?”

    “是一辈子不能分开的意思。”唐青临乱答。

    “哦,”苍越把唐青临搂到怀里,亲他的脖子和脸颊,也学着喊了声:“相公。”

    唐青临哭笑不得,又不能说不对,他抚着苍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温柔地抱住他。

    后来,他们在路上捡到了丘丘,再后来,他们在村子里置了块田地,用攒起来的钱盖了房子,苍越依旧好斗,常带着连走路都不稳的丘丘去山里搞破坏,捉完野兔又去捕鹿,可远处家里的袅袅炊烟升起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望过去,然后带着得手的猎物回家。

    丘丘身上全是灰,活像个小煤球,唐青临气得屈起手指敲他的小脑壳,命他不许再出去瞎跑,可丘丘唯苍越马首是瞻,扬着小脑袋说:“老大做什么丘丘就做什么!”

    唐青临回头瞥了苍越一眼,苍越立马撇清干系,“我没让他跟来,他自己要来的。”

    唐青临还能怎么办,他拿这两只狼从来都没有办法。

    夕阳西下的时候,唐青临把碗筷洗好放在竹筒里,然后擦了擦手,走到门外。田埂上有一处高地,正对着太阳落山的位置,一大一小两只狼趴在上面,风把丘丘背上的软毛吹起来,丘丘觉得冷,就往苍越的身下缩了缩,苍越懒得动,也没踢开他。

    唐青临走上来的时候,丘丘跳到他怀里,欣喜道:“爹爹,大山一口就把太阳吃掉了。”

    “是嘛,就像丘丘吃骨头一样。”

    丘丘咯咯地笑,在唐青临的怀里打滚。

    苍越睡得安逸,没有变回人身,唐青临摸了摸他的耳朵,然后慢慢躺下来,枕在他的身上,闭上了眼睛,夕阳把他们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时间好像可以无限延伸,漫长得没有尽头。

    *

    两百年前的苍越,还不像现在这般沉默寡言,那时候的他是望山出了名的疯子,因是狼人和人类所生,一出生便拥有其他狼人梦寐以求的幻化成人形的天赋,可他却不珍惜,厌恶人身,好勇斗狠,天不怕地不怕,四处结仇积怨,他毫不在意,恨不得所有事都能用打架来解决。

    他觉得狼天性如此,可其他狼人不像他这样想。

    狼人一族诞生在远古时期,随着人类的繁衍生息,狼人的领地逐渐缩减,再加上人类术士的出现,狼人被视作不祥的妖物,更遭灭顶之灾,到如今,仅存的狼人族群全都迁徙至北方望山,远离人间,自在生活。

    可几十年前忽然有传言称,食人心可有助于幻化人形,于是在望山待腻了的年轻狼人开始蠢蠢欲动,想尽各种办法,或金钱或女色,诱骗无辜的人类进山,然后再杀人剖心。

    唐青临就是被诱骗进山的人类之一。

    但他不是被黄金屋和颜如玉骗进来的,他纯属倒霉。

    唐青临从小就是个霉运缠身的人,五岁死了爹娘,吃百家饭长大,十岁到了一户乡绅家里当下人,还没待几年,乡绅病死,三个儿子分家析产,唐青临同老宅里的人一起被赶了出去。后来他又去县里有名的春晖楼里当小伙计,这才有了栖身之所。

    春晖楼是个风流去处,晚上都是琴声不断燕歌赵舞,唐青临要端茶倒水忙到夜里三更才能回家,但比起一个人待着,他更喜欢热闹,总要留到最后才走,老板见他本分老实,常常多给他点赏钱,可偏偏他运气不好,攒了两年的放在枕下的钱前几天又被贼偷了,他又得从头开始。

    这天他被酿酒的王老头拉去城北送酒,王老头说转来的钱分他一半,唐青临就跟去了,可出了城北,王老头还不停下骡车,一路往北开,唐青临越看越不对劲,正要跳车的时候,后脑勺被猛地一击。

    之后的事,他一概不知,再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

    四周是死寂昏沉的,不远处偶有鸟鸣声和狼嚎穿梭林间,然后又恢复安静,唐青临屏住呼吸,连手指都不敢动弹,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似乎没有危机伺伏,唐青临这才敢睁开眼,朝着阳光洒进来的地方,借着微弱的光源,他才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一处洞穴,四壁空空,几乎没有人住的痕迹。洞身里宽外窄,像个平躺的鼻烟壶,洞口隐约可以看见倒伏密集的野草,像是天然的遮蔽。

    唐青临观察完环境,接着努力不发出声音地坐起来,刚要起身,就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洞口走进来,一瞬间隔绝了洞穴里所有光线。

    那是一只硕大雄壮的巨狼,狼耳竖立,毛色纯黑,眼中泛着嗜血一般的凶狠绿光。

    唐青临再次被吓晕了。

    脑中冒金星之前,他看见那匹巨狼似乎变成了人的模样,他晕乎乎地想:这是不是阎王爷派来抓我的?再一睁眼应该就在阴曹地府里了。

    可他是被饿醒的,胃绞痛得厉害,眼睛一睁又看到那匹巨狼正伏在他不远处睡觉,感觉到他醒来之后,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望向他。

    唐青临的心跳到嗓子眼,整个人都僵住了,就在这时,巨狼化作了人的模样,十**岁的年纪,穿着针脚奇怪的黑色衣袍,身量极高,眉眼英俊又带着野性,他不耐烦地瞥了唐青临一眼,“还要晕?”

    唐青临木木地摇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就眼睁睁地看到画本里的故事变成了现实。

    一只狼转眼就化作了人形。

    男人伸了个懒腰,走到洞口处,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然后折身对唐青临说:“他们正在找你,加紧了巡逻,估计逃不出去。”

    唐青临听得迷迷糊糊,“谁在找我?”

    “想吃你的那群狼。”

    “吃我?”

    “是啊,扒了你的皮,再挖出你的心,剩下的肉分给儿女们共享。”

    唐青临听得毛骨悚然,他在北方长大,自小就听闻了狼妖吃人的故事,本以为只是唬人的神鬼志怪,谁想竟发生在自己眼前,他的身体止不住抖筛似地颤,求助的话刚冒出来,又停在嘴边。

    他面前的,也是狼妖。

    “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稀罕吃你,你有羊肉好吃么?”

    唐青临连忙摇头,“我不好吃。”

    男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嗤道:“本来就是,人类连牛羊都比不上。”

    “……那是您救了我?”

    “我没想救你,只是想吃你的那只狼前几天得罪了我,我就不让他如意。”

    “……”

    “他们正在到处找你,等到夜里,我送你下山。”

    唐青临点头如捣蒜,连声说好,但眼睛却打量着四周,观察有没有能逃生的出口,他自幼便颠沛流离,见识过人心险恶,更不用说是妖。

    于是等眼前的男人在石边坐下,阖上眼似乎是睡着了的时候,唐青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洞口,然后撒丫子跑了出去,他未辨方向,一心只想逃,越远越好,耳边的呼啸风声忽然掺进几声狼嚎,他倏然停下脚步,站在一个分岔路口,心里憷得阵阵打鼓,就在他在犹豫是向左还是向右跑时,一只灰狼从草丛里窜出来,明明是人身,却长着狼尾和狼耳,身上也有稀薄的狼毛覆盖,十分怪异丑陋,唐青临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灰狼扑上来的时候,唐青临以为他这次肯定要命丧于此。

    他要去见他的爹爹和娘亲了吗?

    他还没遇到他的意中人啊。

    他闭上眼,可预期中的疼痛却久久没有出现,他听到一声痛苦的□□,但那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他缓缓睁开眼,只见刚刚山洞里的男人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他把灰狼踢到一边,然后望向唐青临:“原来你想寻死,那我不拦你。”

    唐青临立马倒戈,道谢之后立马磕磕绊绊地往山洞跑,跑进去之后还不忘把男人睡觉用的毯子理好,谄媚讨好地等他进来。

    夜里,唐青临缩在角落里睡不着,他太饿了,饿得肚子都没力气叫了,男人懒洋洋地睡在他的树叶床上,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唐青临。

    “饿了?”

    唐青临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那就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