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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丘》(7)

    苍越不是故意逗唐青临玩,他是真的没想让唐青临吃东西。

    所以在唐青临饿得体力不支面色发白时,苍越握着羊腿大快朵颐,可没有半点愧疚,但等他吃饱了,大咧咧地躺在洞口晒太阳,余光里扫到一旁的瘦弱人类摇摇晃晃得就要倒下,片刻愣怔之后,他才起身,面色不善地走过来,问道:“这就不行了?”

    唐青临不敢说话,他还是怕。

    苍越俯视着奄奄一息的唐青临,随手指了下石头上吃剩的羊肉,大发慈悲道:“我允许你吃点。”

    唐青临表情更痛苦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放置猎物的石头边,还没碰就闻到扑面而来的血气和膻腥,唐青临实在受不住,头一歪就呕出股股酸水来,摆手求饶:“我……我吃不下生肉。”

    吃了会死,不吃也会死,唐青临选择后者。

    苍越嗤了一声,“人类就是麻烦。”

    唐青临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连抬眼都费劲,他看着苍越转身向外走,走到洞口时自顾自地变回原形,庞大身躯一下子遮住了洞中的一切,再眨眼四周又亮堂起来。

    苍越出去了,唐青临觉得自己大概死期将近。

    半天里几次濒死,他现在倒也不那么怕了,只是觉得自己可怜,二十多岁了不仅没见过父母,连个姑娘的手都没牵过,还有这么多年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一个容身之所,结果送趟酒的功夫,又把命搭上来了。

    他上辈子一定无恶不作,这辈子才这么倒霉。唐青临漫无边际地想:老天爷,你能不能对我好点,至少下辈子别这么折磨我了。

    饿得没有知觉,唐青临连旁边浓烈的膻味都闻不到了,眼皮刚要粘到一起,就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草间传来,速度很快,步子却很轻。

    是狼,快要死的唐青临突然聪明起来。

    苍越走到唐青临身边,张开嘴把含着的东西扔到唐青临怀里,不耐烦地催:“快吃,别死在我洞里。”

    烤红薯的香味钻进鼻间,唐青临的思维一点一点回笼,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反应过来,慢慢伸出手,拿过尚有余温的红薯,连皮都忘了剥,直往嘴里塞。

    很多年后唐青临回忆起这个场景,已经记不清那个烤红薯的味道,多甜多糯都记不清了,但他始终坚信,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烤红薯。

    命就是这样捡回来的。

    唐青临吃饱了,靠着大石头,仰着头小口小口地喘气。

    苍越扫了扫尾巴,两只前爪搭在一起,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他对唐青临说:“等到天黑,我带你下山。”

    “谢谢。”

    苍越没理他,直接趴下去睡了。

    洞里静悄悄的,巨狼卧在不远处,竟莫名让唐青临觉得心安。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苍越从熟睡中缓缓醒来,走到洞口观察了一下四周,回身嘱咐唐青临,“我先去外面探探情况。”

    唐青临连声说好。

    他以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苍越就能回来带上他一起走,可他左等右等都听不见那个熟悉的野草被踩倒的窸窣声音。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洞口,借着黄昏结尾的最后一抹光,从疯长野草的缝隙中往外看,可除了树就是树,连个活物都没有。唐青临的心悬了又悬,叹气叹到一半,忽然听见野兽朝这个方向奔跑过来的动静,他难以分辨是谁,正张皇失措,不知该往哪里藏时,一个黑影奔进来,直冲冲地砸在他身上。

    唐青临被红薯救回来的小命差点又被砸没了。

    苍越从他身上爬起来,微微踉跄之后,走到一块方石边坐下。

    洞里太黑了,唐青临什么都看不清,苍越给他扔过来一个火折子,唐青临便受命去点火照明。

    火苗在枯枝中一点一点燃成盛焰,照亮了洞穴的四壁,唐青临这才看清苍越的脸,眉头紧锁,嘴唇少了点血色,耳朵还是狼耳的模样,身上的黑袍也被撕扯出了裂缝。

    “你受伤了?”

    苍越无所谓地仰躺在他的树叶床上,“小伤。”

    唐青临走到苍越身边,看到他右肩上有明显的伤,像是刀刃所致,“怎么会受伤呢?难道他们发现我在你这里了?”

    “他们有些怀疑,我也懒得反驳,索性打了一架。”

    唐青临满脸都是愧疚,声音都带了哭腔,连连说“对不起”。

    苍越不解:“我又不是为了你,我就是单纯看不惯他们,再说了,打架很好玩啊,总比学人类洗衣做饭有趣。”

    “可你受了伤。”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罢,苍越就伸长了胳膊,从身下压着的一团叶子中揪出几片,攥在手心里,然后把挤出来的汁滴到伤口上,一套动作熟练无比,“行了。”

    唐青临愣了愣,但还是担心,“你确定?”

    “确定!”

    苍越说两句话就嫌烦了,在变回原形之前告诉唐青临,“再等几日,等月圆之夜,他们都忙着□□没空管你,那个时候是下山的最好时机。”

    唐青临点头,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和我一起来的老人家呢?”

    “早死了,”苍越冷笑,“呵,为了二两银子。”

    唐青临吓得脸色刷白,连忙往苍越边上靠了靠。

    “我有点饿,红薯吃完了。”他有些臊,不好意思地说。

    “关我什么事?”

    唐青临望着石头上的肉,吞了吞口水,得寸进尺地拨了拨黑狼的爪子:“您能不能帮我拿个锅呀?”

    苍越抬起眼皮,“你觉得可能?”

    半个时辰后,唐青临给快煮沸的汤锅底下添了一把枯树枝,等羊肉汤的过程有些无聊,他又问苍越:“月圆之夜您真的舍得不去吗?”

    苍越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熟了。

    放松警惕的狼看起来没那么凶,睡着睡着还翻了个身,右爪虚虚地扫了两下耳朵,又缩回胸前。羊肉汤的味道飘过来,但因为受了伤太过疲惫,他只动了动鼻子,没有醒。

    *

    苍越的一觉睡得太久了,唐青临有点心急,洞外已经暗得只剩月光,四面八方的狼嚎声随着夜深渐渐隐去,唐青临又冷又怕,几番思忖下,他决定出洞看一看。

    他还记得苍越肩上的伤口,唐青临觉得过意不去,又不知所措。虽然苍越说他只是单纯喜欢打架,可在唐青临这种过分缺少疼爱的人眼里,苍越就是为他才受了伤,这是一辈子都还不了的恩情。

    唐青临刚刚在洞里想了想,突然觉得活着也没意思,若老天要他命丧于此,那就不必再搭上一条命。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朝着月光往外走,半人高的野草挡在洞口,唐青临两手拨开,走到不远的山路上,接着径直又往下走。两边的树木被风吹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在黑寂的夜里张牙舞爪。唐青临的心里打起了鼓,他的手心都是汗,指尖冰凉。

    前方忽然亮起映天的火光,把墨色的天空都映出了橘色,狼嚎声和怪异的人声交错在一起,越来越响。

    听到人声,唐青临心头一动,以为遇到了同类,连忙朝着声源奔过去。

    那是一个类似凉亭的地方,可徒有梁柱,没有木顶,不伦不类地置于空地中央。一群形似人类却有着狼耳狼尾的怪物围在凉亭四周,手里拿着火把和戟,凉亭中央摆着东西,怪物们提戟齐齐刺过去,阵阵欢呼声涌来,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唐青临走近了两步,待看清楚凉亭中央的东西是何物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酿酒老王的尸首,五官狰狞,头与四肢已经分离,心口也被掏空了,血滴了满地。

    那原本是一条鲜活的命。

    唐青临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腿脚虚软,站都站不稳,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次再晕,我可不会救你,就把你丢在这里,等到他们发现,把你杀了,再把你的肉分给——”

    苍越的话还没说完,唐青临转身抱住了他,唐青临紧紧地搂着苍越的腰,把脸埋在他没受伤的肩头上,一耸一耸地压着声音啜泣。

    苍越怔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才回过神来要把唐青临推开,可唐青临抱得很紧,苍越用了力气都没能把他扯下来。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苍越都没有被狼人抱过,更别说人。除了几年前的月圆之夜,有只小母狼扑上来过,但苍越把人家一脚踢开了,后来就再也没有狼人愿意靠近苍越,苍越觉得浑身在发烫,心尖发麻,哪里都不对劲。

    “你再不松开,我就喊他们过来了!”

    唐青临像聋了一样,听也听不见,只知道哭。

    最后没办法,苍越就傻愣愣地僵立在那里,等唐青临哭完。

    回到洞里的时候,唐青临哭干了眼泪,蔫蔫地倒在树叶床上,苍越站在他旁边,脸色阴沉,踢了踢他的脚,没好气地说:“一边去,这是我睡的地方。”

    “扎人,不舒服。”唐青临翻了个身,皱眉道。

    苍越不服地挤开唐青临躺上去,“怎么可能?这是我亲手铺的床,挑的都是最软最嫩的叶子。”

    他刚想把唐青临踢下去,唐青临就滚到他胸口来了。

    “……你不要得尺进寸!”

    “那叫得寸进尺。”

    苍越被气了个半死,他明明打遍望山无敌手,偏不知道怎么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

    人类在他的肩头上蹭了蹭,语气轻轻软软的,“你身上有味道了,要用皂角洗澡。”

    “我才不洗澡。”

    片刻后,唐青临又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苍越告诉了他,唐青临在嘴里念了念,突然说:“把手给我,我把这两个字写给你看。”

    “不要,我不做这种无聊的事。”

    苍越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正要去看唐青临的反应,才发现唐青临已经睡着了,呼吸绵长,眼角还有泪痕。

    苍越想:人类真是麻烦。

    *

    树叶床是真的不舒服,不仅扎人,还得时刻警惕有没有小虫子钻出来。

    唐青临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醒了几次,但他身边有一个软硬适中的热源,手心抚着平稳的心跳,像春晖楼外的打更声,恍然如梦,他实在舍不得放手。

    苍越嘴上没一句好话,但行动上却处处依着唐青临。唐青临的额头抵着苍越的肩,一手搂着他的胳膊,一手搭在他胸口,姿势很别扭,苍越连动都不能动。

    说是床,其实就是在大石块上铺两层树叶,长宽都窄,两个人挤在一起都不够。

    苍越竟然没把唐青临推下去,真是奇迹。

    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日光从洞口斜着地照进来,恰好照在苍越的身上,把他脏兮兮的衣裳镶了一层银边,唐青临微微抬头,看到苍越鼻尖上的小小绒毛,他的五官本来是锋利的,尤其是眼睛,眼眶略有些内凹,看人时总要懒懒地抬起眼皮,攻击性被中和成了一种独特又复杂的气质,孤僻又藏着稚气。

    他刚想伸手去摸,苍越就醒了,他在片刻缓神之后猛地起身,他说:“你离我远点。”

    “对不起。”唐青临也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

    苍越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即使背着身,唐青临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快,唐青临还想再补救些什么,苍越就一声不吭地变回原形,跑出了洞穴。

    唐青临看着巨狼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很饿,锅里的汤早耗干了,苍越的洞里也没有余粮。

    正纠结着该怎么办时,忽然有一个身影从洞口走进来。

    唐青临下意识地往后退,但那人看起来比唐青临还要胆小,见唐青临往后躲,她也不敢动了。唐青临壮着胆子停下,眯起眼睛看清那人,竟是一个狼人,但她穿着女子的衣裳,宽大的素色罗裙和绣花鞋,都是很精细的活计,除了狼耳和荧绿色的眼眸,其余的与常人无异。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带着东西过来给你吃,我叫素玉,住在离这不远的山腰上。”

    素玉将臂弯处的竹篮放在石头上,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不用怕,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人类,我叫素玉。”她将额前的头发撩到耳后,笑得温柔:“现在外面有很多人在找你,他们怕你逃出去之后找术士来清山,你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去的。”

    唐青临还是戒备,狐疑地望着素玉。

    “你们人类是不是管我们叫妖?其实我们算不上妖,我们既没有法术也不会飞天遁地,但偏偏长了一副不狼不人的怪模样,这么多年被人类赶尽杀绝,只能躲在望山上苟活。”

    素玉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苍越竟然没杀你?实在让我很惊讶。”

    “他……他挺好的。”

    素玉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好?在这山上他就是阎王爷,没人不怕他的,他的爹娘很早就死了,本来活下来都难,可他天赋奇高,很小的时候就能自由地变成人身,我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可惜他自己不喜欢,成天变作狼的模样到处惹事,发起火来常常直接拆了人家的屋子,拆屋子还是小事,他打起架来像疯了一样,非要出血才罢休。”

    唐青临虽然已经从苍越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苍越的脾气秉性,但听到素玉的话,心里还是吃了一惊。

    “他救你,大概不是出于善良。”

    唐青临抢白道:“对我来说都一样。”

    素玉笑了笑,“是,我没说他不好,你别生气。”

    “你和他认识?”

    “算不上认识,他之前帮过我,我猜你在他这里得饿肚子,所以拿了些馒头和菜过来。”

    唐青临不敢接,素玉便蹲下将竹篮上的青花布掀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和一盘醋溜白菜,“我在人间待过,会做一点简单的菜。”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看上去是个好人,”素玉指了指唐青临的脸,“你们人类不是常说面相吗?你的面相很温柔,一看就是个善良的人……不多说了,你先吃吧,我怕等苍越回来会生气,我可禁不住被他打。”

    唐青临还没来得及挽留,素玉就快步离开了,她脚步虽快,但身子看上去却有些僵硬,看起来行动很不便,手一直悬在小腹处,走到洞口的时候,她还紧张地四处张望,直到没有任何危险,才敢离开。

    苍越回来的时候,唐青临还没碰那个馒头,虽然他已经垂涎欲滴。

    “有位叫素玉的……女子,送来了这个给我,”唐青临对苍越以外的狼人实在信不过,再加上他要顾及苍越的心情,于是很认真地问:“我能吃吗?”

    “素玉?”苍越皱起眉毛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

    “我能吃吗?会不会有毒?”唐青临又问。

    苍越瞥了一眼竹篮里的东西,闷声道:“你确定要吃这种猪食?”

    唐青临才不管苍越怎么说,只要没毒就谢天谢地,“吃吃吃!”

    苍越嗤了一声,径直走到床边躺下,他看着唐青临一手抓馒头一手拿筷子夹菜,满心的不服。

    他藏在袖子里的牛腿明明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