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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照不宣》(3)

    遇见傅屹成的时候,我才二十二岁。

    我上大学之后为了学费,经常去参加各种模特比赛选秀节目,一般进前五十就会有奖励,我就是奔着奖励去的,但别说前五十了,我最好的成绩是第七十六名。

    那时候我的幻想破碎,我不仅没给自己赚到生活费,就连学业都岌岌可危。

    大三那次青春新偶像比赛,是我计划里的最后一次尝试。倒不是我多想进娱乐圈,我当时的想法很庸俗,就是想一炮成名,然后拥有万贯家财。

    结果出乎意料地成功了。

    不仅通过了海选,还一直撑到第五期。

    我的前经纪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像在做梦,我说我还没毕业,她让我一边接活一边上学,尽量都不耽误。

    我就这样出道了,但没有成名,只能说解决了生活费,因为我的经纪人拿走了大部分的提成。

    毕业之后开始从广告过渡到网剧,我说想去学一下表演,经纪人不让,说剧组有免费老师教,别花那个钱。

    打了几场酱油之后,我感觉很累,因为我知道像我现在这样,永远也出不了头。我去找我的经纪人,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别做梦了,不是每个人都出名的。”

    当时很巧,电视上正放着傅屹成的电影,我的经纪人还拿他举例子,说:“你没有傅屹成那样的家世背景,有戏拍就不错了,难道还想当影帝吗?”

    她不帮我争取资源,我也没钱跟她解约,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就像横店的群众演员们一样,哪里缺个书童,我去,哪里少个侍卫,我顶上。

    后来,命运给了我一次机会。

    一次跑龙套的时候,我被制片人看上了,他说:“这小孩长得不错,挺符合我下部戏有个角色的。”

    我诚惶诚恐地去送上我的联系方式,本来以为只是一句场面话,结果两个月后,他真的打电话给我了,“小秦啊,剧本简介和台词发给你了,在家练练,明天来试镜吧。”

    我一夜没睡,在房间里像疯子一样,把那五句话颠来倒去地说。

    到了试镜的酒店,我才知道,《败寇》这部戏的男主角是傅屹成,这是他小荧屏的第一次试水。

    我在里面演他的护卫。

    试镜的时候他穿着一身休闲服,坐在制片人旁边,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桌边,两个指头抬起来敲了敲桌,制片人就向我示意:“开始吧。”

    我不知道我表演的好不好,反正我把台词说完,副导演就挥手让我出去了,我出门的一瞬间依稀仿佛听到傅屹成的声音,但没听清楚内容。

    只感觉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不冷不热。

    后来我试镜成功了,顶着经纪人迷惑的眼神拖上行李就往剧组冲,那个时候我连个助理也没有,化妆都是自己化。

    对了,我现在还经常帮傅屹成化妆呢,他老觉得化妆师那小姑娘把他化得偏阴柔,傅屹成在这些问题上显得非常直男。

    进组之后,我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就是演技差,这次给傅屹成搭戏的都是老戏骨,动不动就是一级二级演员,我在老前辈面前话都不敢说一声,幸好我大部分的戏都是动作戏。

    我还记得有一场戏,我奉太子的命去杀丞相,全程就一句话——两年前您赌错了,太子怎会不如燕王?

    就这一句话,我竟然卡了七八条,尴尬地站在人群中间,手都在抖,最后是傅屹成来帮了我,他把我拉到一边,递上一张纸巾,“把汗擦擦。”

    “我看了你刚刚的戏,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我摇头。

    “问题出在你的立场上,这句话不是我嘱咐给你的,是你在杀丞相的时候有感而发,对不对?但你有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其实正是我想说的,只不过借你的口说出来而已。”

    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按理说,你只是一个侍卫或者是杀手,不该由你来说这句话,编剧设计这句话的意图是,虽然我人不在场,但我要把我费尽心机杀死丞相的目的表达出来,让观众看懂。所以你要做的,不是一个属下在帮他的主子说话,而是像灵魂附体一样,用我的语气我的心理,我的自负和执拗,来说这句话。”

    他说完之后,微微俯身,靠近一点说:“你有观察过我吗?”

    他的声音很低又很有磁性,我的脸瞬间通红。

    我感觉他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试探,他是不是发现我经常偷偷看他了。

    他不需要我回答,拍拍我的肩膀,“去吧。”

    我呆呆地往前迈,走到半路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窗子中间,阳光围着他勾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没有笑,可我却一点都不怕。

    我的心从扑通扑通中慢慢平静下来。

    走到镜头前,跟导演和前辈说了声抱歉,然后继续拍。

    真的一条过了。

    再回头看,傅屹成已经离开了。

    那时候他还是我的偶像兼导师。

    至于后来的关系,谁能想到。

    *

    我虽然是个男n号,但戏份很碎,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傅屹成后面当背景板,所以我只比傅屹成早一个星期杀青。

    但我还是很难过,杀青前一天晚上洗澡洗着就开始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我是真的很舍不得傅屹成,我怕这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能和傅屹成说上话了。

    可我没有什么办法能挽留傅屹成,我连傅屹成的手机号码都没敢要,有时候看着身边的年轻演员凑上去跟傅屹成说话,我都好羡慕,可我没有勇气。

    傅屹成在我心里近乎神,我不想亵渎他。

    杀青的那天我鼓起全部勇气,拿着我的小本子走到傅屹成身边,当时傅屹成正在看剧本,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发出声音:“傅老师,您能帮我签个名吗?”

    傅屹成抬头看我,接过我的小本子,写字之前对我说了句:“祝贺,解放了。”

    我还没来得及惊诧于傅屹成竟然知道我今天杀青,只看到他在我的小本子上写了句:“祝秦照同学杀青快乐,前途无量,未来可期。傅屹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盯着那两行字发愣,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笔锋刚劲,力透纸背。

    然后他被导演喊走,临走的时候,我抓住他的袖子,说:“傅老师,谢谢您,也祝您顺利。”

    他和我握了下手,说:“好的。”

    我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能和傅屹成近距离交流,呆呆地看了他的背影看了好久,回到公司宿舍之后还捧着那个小本子看,经纪人过来敲门,一脸不快地说:“别以为参加了一回大制作就傲气了,出不出名还两说,给我按部就班的,底下有个广告,明天去拍。”

    我兴冲冲地说“好”,把经纪人吓了一跳。

    我心想:傅屹成都说我前途无量,说不定我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是机遇。

    经纪人走之前又问我:“对了,你这次去拍戏,看到傅辉了吗?”

    “傅辉是谁?”

    “天地影业的老总啊,网上都传他是傅屹成的叔叔。”

    “我又不认识,我也不知道。”

    “要你有什么用,木头楞子一样。”经纪人白了我一眼,踩着高跟鞋走了。

    我把小本子塞进枕头下面,然后收心,继续之前的生活。

    可就在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本来还以为是诈骗电话,手指想按掉却一不小心点开了,结果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傅屹成。

    “秦照,在忙吗?”

    我愣了半分钟,然后迅速捧起电话:“不、不、傅老师,我不忙。”

    傅屹成的笑声从话筒里传出来,有点儿失真,但还是让我心颤。

    “不忙的话,去吃个饭?”

    他约我吃饭,在饭桌上给我介绍了一部戏,给我的角色是男二,“这个角色比较有意思,我其实也想演的,只不过年纪上不适合。”

    “您演二十岁也照样演的,就是如果您演男二,恐怕没人能演男一。”

    傅屹成笑了笑,然后问我:“要不要回去再考虑考虑,或者和经纪人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我经纪人比较忙,手底下的艺人很多,所以也不怎么管我。”

    “我印象中你好像没有助理。”

    “没有,我不太需要,也没多少事情,自己能够处理好。”

    “我记得有一次换戏服,你抱着那个几十斤重的铠甲两边跑,最后好不容易借了一个化妆间去换。”

    我有点不好意思,那种窘迫的样子竟然被傅屹成看到了。

    “有没有想过,换个经纪人?”

    “啊?”

    “换个有助于你的事业,敬心敬职的那种。”

    “可是,要付违约金的。”

    “我想你底下这部戏的片酬就够付了。”

    “傅老师——”我有点为难。

    “我只是提个建议,最后还是要你自己做决定。”

    “那如果我解约了,您能带我吗?”

    “我带你?”傅屹成挑了下眉,望着桌子上的红酒杯,说:“我工作室不签人的。”

    我有一点点失落。

    “我能给你的帮助,大概是帮你牵线搭桥,让你有好戏拍。”

    我一开始不懂傅屹成这话的意思,还懵懵地点了下头,可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傅屹成的牵线搭桥可不是一般的牵线搭桥,他一个电话,我说不定就能红了。

    “傅老师,您为什么要帮我啊?”

    “齐导说,你是个好苗子,也很可爱,要我帮帮你。”

    齐导就是上一部戏发掘我的那位副导演。

    我虽然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充分,但还是收下了,谁能抵抗傅屹成的要求。

    我做傅屹成的车回去,在路上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傅老师,如果我解约了,我找不到住处怎么办?”

    傅屹成想了想,车厢里昏昏暗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要不,在我家先住一阵子,腾时间让你慢慢找房子。”

    对这个答案,我竟然不意外,因为我快要宣之于口的答案就是这个,所以只有怔然,没有意外。

    我和傅屹成的一问一答竟然有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我偷偷看他在昏暗中的轮廓,满脑子都是不该有的画面。

    *

    *

    “傅屹成,你放开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钳制住,他松了松领结,然后适时地捉住我乱挥的胳膊,有一点不耐烦地说:“别闹。”

    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那一瞬间,我是真的很想打他。

    “傅屹成,我底下的戏都不想拍了。”

    傅屹成刚要解开我的外套,“什么?”

    “你给我介绍的两部戏,还有进修班,我都不想去了。”

    “就因为路姐的话?”

    我压住心中汹涌的念头:“你先回答我,如果我不按照你的计划走,你会怎么办?”

    傅屹成把我拉起来,站在我面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所以你就把我当成你的提线木偶吗?”我蜷着身子拢起衣领,喃喃地说:“我何德何能啊,能成为你的作品。”

    “秦照,说这种话会不会太没良心了?”

    “你就当我没良心吧。”

    我听见傅屹成的胸膛在剧烈起伏,我倒是希望他狠狠骂我一句,骂我患得患失,骂我不知好歹,可是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他最常被人称赞的除了演技,就是他身上的绅士气度。

    我的心理防线在沉默中土崩瓦解,“对不起,傅老师,我总是这样,可能我们根本不适合……不适合做恋人。”

    良久之后,他蹲下身来,伸手抚上我的脸,他用拇指揩去我眼角的眼泪。

    我望着他,他依旧英俊成熟,他的脸和两年前第一次约会时他的样子重叠起来,其实什么都没变,变的是我。

    我愈发贪婪,想要的太多。

    我想起经纪人常说的:秦照你应该庆幸,傅屹成是多少人眼中的星星,是需要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才能遇到的人,他就这样和你在一起了,他只做你一个人的星星了,你应该知足。

    我在心里默念,我应该庆幸,应该知足。

    然后移开了视线。

    房间里只剩加湿器的工作声。

    也许这场莫名而来的争吵即将结束,我收拾行李,傅屹成也回剧组继续拍戏,一切都像没发生一样,我和傅屹成依然像以前一样,他是我的老师,我是他的床伴。

    可我耳边突然响起声音,把我从无边幻想中拉回来,那个声音说:“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不知道?”

    “你说什么?”我的嗓子像是堵住了,连四个字都说的艰难无比。

    傅屹成倾身过来,在我的额头印了一个吻,他重复了一遍:“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不知道?”

    我愣住了,然后陷入更深的迷惘,傅屹成说他喜欢我,他这人向来不说废话,可偏偏这句听起来就像个用来哄人开心的玩笑话。

    “不信?这两年对你的好也是假的?你就算不懂也该感受到吧,这两年你难道不是予取予求,应有尽有吗?你要什么我没给你买?你要视频通话,我每天晚上凌晨拍完戏还要打起精神哄你睡觉。”

    傅屹成握住我的手,攥在他的手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高高在上,可是秦照,我已经尽力了,你没有见过我二十几岁时的样子,如果你那时遇见我,可能会被吓坏,那时的我比现在冷漠无情多了。”

    我呆呆地说:“你没有冷漠无情——”

    “但你还是因我受伤了,我向你道歉。”

    傅屹成就像是打一棒槌给个糖果,可我还是上当了,把他的手拉到心口,摇了摇头。

    “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这样喜欢一个人,遇到你之后,我只想让你成为最好的样子,做出一些成绩重新拥有自信,你才二十四,爱情不应该是你生命的全部,你有表演的天赋,我见你第一面就看出来了,我给你接的戏你也表现的很好,所以我对你很严厉,不严厉你就会卖乖,我一松口你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因为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秦照,把安全感放在别人身上是很累的,就算是我,我也只能保证尽我最大努力让你开心幸福,可我也做不到永远,做不到时时刻刻,你明白吗?”

    “我做错了。”

    傅屹成握紧我,“不是你错了,是你还小。”

    我今年二十四岁,已经不算小了,按理说这是一个困难来的比成长更快的年纪,但我没有经历多少困难,因为这两年我一直躲在傅屹成的羽翼下面。

    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在没遇见傅屹成之前,我已经吃了太多苦了。

    有人说,人一辈子的快乐和痛苦是守恒的,没有人会一辈子痛苦。

    “我的父母他们永远在吵架,十六岁的时候,我爸被关进戒毒所的第二天,我妈再婚,她的婚礼我参加到一半然后逃走了,实在待不下去,我本来想着,我爸终于被关进去了,我发誓我要好好照顾我妈,让她幸福,可是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她不需要我了。我浑浑噩噩地走在马路上,我就想,我到底是要好好活着还是就这样被车撞死呢?我就算好好活着又给谁看呢?我是一个不被期待的人,没有人在乎我。”

    傅屹成把我抱进怀里,揉我后脑勺的头发。

    “你知道我最后为什么选择好好活着吗?”

    “为什么?”

    “我走了好远好远,然后经过一家超市,那家超市刚开业搞活动,几个店员在门口发糖果,我对这些本来没兴趣,可其中有一个小姐姐,她硬是塞了两个水果糖给我,我撕开包装,放进嘴里,是菠萝味的,很甜很酸,一下子把我惊醒了,我停在那里,突然就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要用我爸妈的错误惩罚自己呢?我来这个世界就有我的意义,与他们无关。”

    “是的,与他们无关,宝贝,你做的很对。”

    “如果我选了另外一个选项,我就遇不到你了,”我从他怀里抬起头,闷闷地说:“你的身边就是别人了。”

    “我说一百次感谢都不够。”

    “你现在应该说你爱我,喜欢已经不能满足我了。”

    傅屹成低头吻住我,他点燃了我心口的烟花,他在烟花盛放时说:“秦照,我爱你。”

    我和他一齐倒在床上,气氛正浓的时候,傅屹成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路姐,她催傅屹成回去拍戏。

    我一脸苦色。

    傅屹成把手机塞进我手里,朝我抬了抬下巴。

    我会过意来,拿起手机说:“路姐,屹成他在我这边,今晚的戏能不能推一下?就说他有急事。”

    路姐焦躁厌烦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怎么是你?不能推。”

    “不能推也得推啊,这衣服都脱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傅屹成看着我笑,我觉着刚刚的自己就像个恶毒女二,有点不好意思,我缩在他怀里,问:“是不是不太好啊。”

    “像个小狐狸精。”

    “你喜欢小狐狸精吗?”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