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2年前的国庆假期，戚美怜清清楚楚的记得日历上的数字——10月7日。

    那时34岁的她还兼任资助院初中部和高中部的语文老师。

    乌黑微卷的长发梳成了马尾高高扬在脑后，戚美怜穿着一件并不昂贵却十分精致的米棕色风衣，手里抱着两本语文书，一路上经过她身边的老师们或者是学生们都可以闻到淡淡的脂粉香气。

    她进了院长办公室，将书本整整齐齐地码好，沏上一杯桂花茶，鼻尖轻轻嗅了嗅从杯口处溢出来的清淡花香，眉头舒展了些许。

    戚美怜是很喜欢在阳光姣好的午后品茶看书的，书架上陈列的名著古籍都会被她定期拿出来翻看或者是擦拭，就像是古玩爱好者收藏自己的名人真迹一般爱不释手。

    她站在书架前，取出了一本《诗经》。她靠在窗边，和煦的阳光打在书本上，戚美怜很喜欢这种天然的“日光灯”。

    已是秋季，屋外少了夏的蝉鸣和燥热，也未及冬日酷寒。微风拂过，迎来的是桂花树飘来的清甜。资助院的桂花树在国庆前后开得是最好的，有些老师还愿意去采些来做成香包、书签或者是晒干泡水。

    院长办公室突如其来的电话声，叨扰了这片宁静。

    “喂。”戚美怜接起了电话，眼睛却并未从《诗经》上离开。

    “美怜啊，是我，阿芳。”

    来电话的人名叫刘芳，是青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比戚美怜略长几岁，两人算是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了。

    “怎么了？”戚美怜看了看手中握着的座机听筒，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平常两个人闲聊都是打手机的，怎么今天……她能听到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似是有警察。

    戚美怜有些着急，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对面立马换成了男声，郑重严肃，应该就是那些警察之中的一位：“您是盛阳资助院的院长是吧？”

    戚美怜应道。

    “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在青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这里有一名出生7日的女婴，一直没有父母认领，报警人是您的朋友刘芳。按照规定，我们是应该把女婴送到福利院或者是孤儿院进行照看的，但刘女士说她认识您，并且为您担保可以信任资助院的一切设施。经调查，我们确认盛阳资助院安全隐患较低，适合抚养这名女婴的成长，想问一下资助院这边愿意收养吗？”

    警察同志这一番话让戚美怜心里一悬，她并不是怕承担责任，资助院成立将近10年了，收养的也都是孤儿或者是弃婴，但仅仅出生7天就被送来的，这还是第一个。

    这么小的孩子，才刚出生，就被爸妈无情抛弃了，这怕是连父母的面都没见上一眼吧。

    戚美怜实在是心疼这孩子，她并没有迟疑：“没问题，我这就拿上证件过去。”

    《诗经》被她随手反扣在桌面上，戚美怜披上风衣起身往医院赶。

    女婴被戚美怜抱回来的时候很乖巧，没哭也没闹，刚睁开几天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只小臂那么长的小家伙粉嘟嘟的，可见医院照顾得还是很好的，想来是不缺什么营养。

    肉乎乎的小宝贝被戚美怜那么抱着，女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之前送来的孩子都是交给专门的照料人员去看的，她每次都只是去看几面，问问情况就离开了。

    主要是她太喜欢孩子，怕万一这么多孩子都跟她增进了感情等将来有一日孩子们要是离开这里了，她会极度不舍。

    但这个女婴不一样，这个女婴是直接被送到她手上的。除了医院的那些医生们，她是第一个抱小孩子的人，而且小姑娘似乎极度喜欢她，圆圆小小的身子一直往戚美怜怀里蹭，半分想要挣脱的意思都没有。

    戚美怜回到院长办公室，这不仅是她工作的地方，也是她生活的地方。屋里的卧室并不算敞亮，但是很干净，她把女婴稳稳当当地放在床上，松了松自己已经又酸又僵的脖颈，有些手足无措。

    她翻开襁褓看了看尿布确认道：“还不该换。”

    “你要喝奶吗？”戚美怜语气轻柔，紧接着边自嘲地笑了一声，7天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回答，她把食指放在小姑娘的左脸颊处，嫩嫩地小嘴就往左边撇，她又放到右边，小嘴就往右边撇。

    “看来是有点饿了呀……”

    她准备打电话叫总务阿姨把婴儿用品放过来一套，顺便再拿点奶粉什么的。

    正当这时，门被推开了。

    “我能进来看看小美女吗？”

    刘芳下了班就匆匆赶到资助院来，她也没孩子，跟丈夫努力了很久可就是怎么也怀不上，现在都快40岁的人了，也就渐渐随缘了。

    “进来吧，正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呢。”戚美怜说。

    “怎么？你打算亲自养她吗？”

    “嗯。”戚美怜点了点头，给刘芳也泡了杯桂花茶，放到桌子上，又道，“感觉这孩子跟我有点缘分，我又不打算结婚生孩子，抚养这孩子长大，也挺好的。”

    “那你可真是捡到宝了，这小丫头以后一定好看，你看这眼睛，多水灵啊，不像一些婴儿，刚出生，长得跟小老头小老太太似的。”刘芳打着趣，笑眯眯地喝了口茶，“每次来你这，最想喝得就是这桂花茶。”

    戚美怜眼睛一眯，道：“难道你来我这不应该是为了见我吗？”

    “是是是，不过今天我来，是为了见着小丫头的。别说你了，我也喜欢，要不送我吧？”

    “你想得美。”戚美怜瞥了她一眼，又低头拿小玩意儿逗小姑娘，后者伸着小手抓来抓去，胳膊上的肉像是被缠上了好几个迷你甜甜圈，软软绵绵的。

    刘芳坐在办公椅上，拿起戚美怜放在桌子上的《诗经》，漫无目的地看着，一目十行，随口冲卧室问道：“想好起什么名字了吗？”

    戚美怜又把女婴抱起来，搂着她一摇一晃地，轻轻拍着，低声道：“没有啊，按照资助院惯例来说，如果孩子没有姓氏就都是随机来的，等以后找到父母或者是想自己改了再变，反正就是一个称呼而已。”

    “惯例惯例，你别忘了，现在这个小丫头可算是你干闺女了，就别按照资助院这一套来了呗。”刘芳顿了顿，道，“要我说啊，跟你姓得了，名你就再给她单取一个。”

    戚美怜犹豫再三，还是应了。

    “戚……戚什么好呢？”这两个人加起来快80岁的女人都是第一次给孩子取名字，必是得慎重慎重再慎重。

    “戚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怎么样？”刘芳提议。

    “还能再俗一点吗。”戚美怜翻了个白眼，随后道，“忧这个音我还是挺喜欢的，就是树心旁这个字意义不好，优秀的优又太直白了。”

    刘芳翻着手里的《诗经》，突然一停，食指和中指并起在书页上敲了两下，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不是你刚看过的嘛，这个悠字怎么样？”

    “悠悠……”戚美怜念着这两个字，道，“这两个字有长远和自由自在的意思，确实是好字，那就叫戚悠悠吧！”她接着拍了拍刘芳的肩膀，道：“行啊你，起名高手。”

    “过奖过奖。”刘芳比了个抱拳的手势，又道：“起名高手申请抱抱我们悠悠小朋友，不过分吧？”

    “嗯好。”

    两个人之间的交接像是奥运会传递圣火，小心翼翼，生怕伤着这孩子半分半毫。

    戚悠悠被刘芳抱在怀里，后者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悠悠”长“悠悠”短，小姑娘似是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咧着小嘴笑了笑，嘴里还“啊啊”了两三声。

    正当这时，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又响了，这次是直通保安室的那部。

    戚美怜接起来，便听到保安说：“戚院长，门口有个30多岁的男人，领着一个看起来差不多2岁左右的小男孩，说是要见你。”

    “好，带他们来院长办公室吧。”

    放下电话，刘芳只问她：“你今是什么情况，中了孩子运啦？往常来送孩子的也没这么频繁啊。”

    “谁知道呢，你现在走吗？还是再坐一会？”戚美怜问道。

    “我走了，谁给你照顾孩子啊，一会你要跟人家孩子家长谈话，万一悠悠哭起来能让人家长放心把孩子交给你嘛。”

    在这一方面，刘芳确实思考的要比戚美怜多，不愧是妇产科主任，心就是细。

    “那你去卧室吧，把门关上，一会会有人来送悠悠要用的东西和奶粉什么的，你拿到之后先给她冲点奶粉，她应该是有点饿了。”

    “知道啦，我在这方面没问题的，尿布要不要换啊？”

    “不用！你要是非得要换也不是不行！”

    刘芳“切”了一声，关上了卧室门。

    男人和小男孩到的速度挺快，前前后后也不过5分钟的时间。一开门，戚美怜就撞上了男人憔悴的面容，30多岁，本应该正值壮年，但他的头发都花白了，甚至有些老态，眼下的乌青想来是好几夜没有睡好觉留下的。

    小男孩默默地站在男人的身后，眼神平静得如一汪泉水，不起丝毫波澜。脸上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透着内双的眼睛呆呆地仰头望着戚美怜，他似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似的。

    戚美怜还未开口让男人坐下，后者就跪在了门口，眼睛中的泪急流而下，语气中满是懊悔，此时已是泣不成声：“戚院长，我是这孩子的舅舅，我姓程。孩子命苦，父亲是缉毒警，在一次作战任务中牺牲了，我妹妹生他的时候难产，也走了，他长这么大一直都是我带着他……但，但是……我爱人前几天查出来怀孕了，她就死活容不下这孩子，说什么将来孩子出生会心理不平衡，而且我家里条件又不是很好，确实是供养不起两个孩子……我……”

    戚美怜也是被这场面吓到了，男人嘴里的话并不像是随口胡诌的，从始至终真情流露。再见他的穿着，称不上是衣衫褴褛，但也仅仅就是衣能蔽体的程度。

    “您先起来，别哭了，稍微冷静一下，进来坐吧。”

    戚美怜关上了门，往沙发的方向摆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坐下。

    男人拭泪，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生怕把沙发弄脏，很拘谨的坐在了沙发的把角处。

    小男孩却没有，2岁的孩子已经学会走路了，穿着小鞋一拐一拐地朝卧室那边走去，小胳膊支在身体两侧，像个小鸭子一样。

    男人和戚美怜继续谈论，没有注意到小男孩的动向。正逢这时，送东西的总务阿姨到了，刘芳打开卧室门，对上了男孩的眼睛。

    小小的瑞凤眼充满无辜和好奇的看着她。

    刘芳笑了笑，抚了抚小男孩的头，问了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见他并未回答，又不好叫总务阿姨等太久，便先行去取东西，卧室门就那么大敞着。

    小男孩一眼就瞧见了床上那坨肉乎乎会动的小东西。

    是什么呢。

    他走进瞅了瞅，双手扒在床边俯视着戚悠悠。

    左悄悄，右看看，还没看得太仔细，又凑近了些看看，脸到脸的距离也就是成年人一拳那么近。

    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又会动的肉球呢。

    男孩还打算进一步观察观察……突然，女孩的小手从襁褓里钻了出来，措不及防地抓了他一下！

    “啊！！！”小男孩吃痛，坐在地上抹着鼻涕和眼泪嚎啕大哭，嗓音洪亮尖锐，这令谁听起来也是受了委屈的。

    刘芳、戚美怜和男人闻声赶来，赶紧把男孩从地上捞起来检查，只是发现额头破了些皮，很轻的一层，但小孩子对于疼痛这样的刺激都是不耐受的，哭声根本止不住。

    男人把小男孩抱起来，又是哄又是拍，好一会，哭声才渐渐停止下来。

    一切恢复平静。

    见男孩没事，话也都谈完了，男人双手一拍大腿，落下了一句：“戚院长，那就拜托你们了。”

    他走到门口，又转头看了看小男孩。后者脸上的泪痕都还未干，红着眼眶，痴痴地望着他，却没有吭声。

    男人也没有做最后的道别，从小男孩身上的视线移开，便从院长办公室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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