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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过份的要求

    阿诺没有让吕师寅等太久,第四日一早,她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吕家。吕师寅早已备好货款,只差没让人送到她跟前,强行完成交易。

    阿诺看到面前数十箱的铜钱,呆若木鸡,这吕家到底是藏了多少铜钱,这当中也换些银子或是黄金也好,还要找人来抬,也是麻烦。

    她有些不情愿地表示拒绝,对市面上新铸铜钱的传闻颇为忌惮,可吕师寅把文书拿出来,“说好的价钱,难道你要反悔不成?”

    “那是之前,新铸铜钱,旧的铜钱势必要废止,你这个时候送铜钱上门,明显是想赖帐。”阿诺也不能欢天喜地地接受,让吕师寅有所怀疑。

    吕师寅仍是拿着买卖文书,“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我依约付款,而你却出尔反尔。且不说旧的铜钱还没废止,就算是废止了,朝廷也会统一收回旧铜钱,不会吃亏。再说了,铜钱外流都是蕃商们带出去的,没有新旧之别。这夜长梦多,拖久了,这铜钱都不值钱,你也用不了。”

    阿诺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若真废止了,你还得再补我一成货款。”

    “一言为定!”

    她从吕家搬铜钱,吕师寅则派人去货仓搬香料。

    到了第七日,福建路转运使传旨辟谣,可吕家的铜钱已经进了易府封存。

    “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易辛抓了一把铜钱在手中把玩,“鉴于你这次的表现,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明明是一身铜臭的商人,与这满屋子的铜钱极其相似,可偏偏一袭月白锦袍长身而立,玉冠束发,掩去跨海而来的风尘仆仆,一身君子端方的儒雅之气竟是毫不违和。阿诺能感觉到他刻意压制的戾气与凌厉,让自己努力融入大宋温润的风土,只是那双略带蓝色的眸子出卖了他。

    阿诺小心翼翼地睨他,“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易辛听她这试探的语气,放下铜钱朝她走近,蹙着眉,低声说:“别太过份。”

    “我想请你去一趟陈氏牙号。”阿诺说,“这次没能帮到陈叔,我心中有愧,想尽我的绵薄之力,希望陈家能因此拥有与吕家对抗的资本。”

    与吕家的交易是易辛的承诺,阿诺不能私自毁约,坏了易辛的名声。但陈氏于她有恩,她不能忘本。是以,在这桩交易一开始,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帮助陈家,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向陈庸开口。

    可易辛心中清楚,阿诺这人重情守诺,才会找他当这个中间人,不让陈庸因承了她这份情而有所亏欠,又能让他与陈庸保持良好的关系往来。

    新铸铜钱的消息在陈氏牙号同样也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但陈庸控制得当,没有因为市面的恐慌跟风,让所有的牙人持观望之势。但还是避免不了有些牙人的跟风,在官府辟谣之前,有人提前结清还未交付的舶货,只不过有些商户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肯接受收铜钱。

    陈庸为此大发雷霆,把听不话的牙人挨个训斥,停了他们今年的贸易。为此,他还特地到那些商户家中致歉,为手下的冒失和莽撞道歉,表示会按着买卖合同的约定,不会再另立新约,破坏长久以来的合作。

    一番奔波,回到牙号时,陈庸已是满脸倦容,饥肠辘辘,却见易辛正在等他。相请不如偶遇,他邀易辛共用夕食,边吃边谈。

    “这次没能答应陈掌柜的贸易条件而选择吕家,乃是易某之前的一个承诺所致。但陈掌柜在紧急关头施以援手,易某不胜感激。前些日子事务繁忙,未前亲自来自致谢,还望陈掌柜海涵。”易辛有意与陈庸结交,没有阿诺的请求,他也会亲自过府,但难免有些虚伪客套,不如实质性的合作来得更有诚意。

    “易大当家不必多礼,做买卖讲求你情我愿,不必过于拘泥。”陈庸能拥有泉州城最大规模的牙号,也非气量狭小之辈,买卖不成仁义在,一时之得失只是眼前利益,而海上贸易舟船一趟都要数年,做的是长远的买卖。

    易辛的大名,他听过往的蕃商时常提及,皆是交口称赞,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结交。易辛初到泉州时,借他的牙号甄选牙人,交情不深,且他又不许阿诺参选。是以,当他贸然上门时,并无十足的把握易辛和阿诺会同意。这交易不成也是合乎情理,他并没有太过在意。阿诺的主动上门,给了他一个与易辛结交的契机,他自然是不会错过。虽然阿诺提出交易的香料是吕家挑剩的,但无论是品相和价钱,都是一笔不错的交易。

    “听闻陈掌柜对吕家的行径十分不耻,这才涉足香料贸易,只是苦于调制不出胜于吕家的香品,而执着于对上等香料的收购,力求在品质上胜过吕家。”易辛无意寒暄,直入主题,“恕易某直言,吕家虽然泉州城定居数十载,但其祖上乃是大食人,制香调香之道自然有其独到之处。陈掌柜若是打败吕家,当从调香上着手,而不要与吕家在香料贸易上硬碰硬。”

    陈庸苦笑,“大当家也说了,调香技艺大食人会更胜一筹,可我请来的制香师想必大当家也听说了,出自南外宗的教坊司,技艺卓绝,我先时是在一次宴席上偶尔吃过她做的香食小点,惊为天人。在得知她年迈被放出南外宗时,我几番相求,才把她请来。可她也说过,熏香并非她所擅长,那时我求才若渴,以为这只是她的推托之辞。”

    易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陈氏的香品中规中矩,并无特别出挑之处,但也并非凡品。教坊司的调香技艺,常人只能望其项背。”

    陈庸也是无奈,“但她的香食做得极好,改日请易大当家品尝。”

    “不知陈掌柜可有意再寻制香师,或是寻找一些调香的方子?吕家卖得最好的香品还不是依着豫章先生喜用的南朝名士宗茂深的‘小宗香’的香方所制,就连香品的跋也都照搬。”黄庭坚乃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与苏轼并称,人称“苏黄”,他调的香曾被文人雅士争相模仿,一直留传至今,香方在模仿的过程中并不能完全复原豫章先生方子的最初味道。吕家便是利用各种“小宗香”的不同,首推自家调制的“小宗香”才是传世香方的完全调制,受到极大的追捧,从此畅销数十载。从吕老爷子到吕师寅,这方子始终如一,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沉香、苏合香、甲香、麝香等香料。

    除了小宗香,还有以人名命名的香品也备受推崇和模仿,如静深香、四和香、江南李主帐中香、韩魏公浓梅香、胜过梅香、笑兰香、黄太史清真香,这些也被吕家运用自如,也不知当中有多少原方的影子。但这都不是问题,文人雅士、达官显贵都想附庸风雅,吕家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陈庸放下竹箸,拭了拭嘴,让人把饭菜都撤下去,“不知易大当家有何高见?”

    易辛连忙摆手,“高见不敢当,只是手头正好有一本记载香品调制的方子,兴许对陈掌柜会有所帮助。”

    陈庸闻言不禁蹙眉,看着易辛从袖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眸色发沉,“这是……阿诺的?”

    易辛没想到陈庸这么快就识破,讪讪地笑了两声,“何以见得?”

    “澄心堂纸,自南唐起便是宫中用纸,到了本朝,虽不及南唐后主那般爱不释手,但也不是寻常百姓可得,更不会被用于海上贸易。这纸寻常不易见,但在泉州城却不陌生,南外宗定居泉州后,赵氏皇族常常用来馈赠亲友,故而陈某也曾有幸见过。”陈庸停了一下,“阿诺的母亲曾是教坊司的女官,专司调香之事,她被逐出南外宗后,以走街串巷调香贩香为生,养活阿诺。她是易大当家最为亲近之人,能让易大当家这般费尽唇舌与我周旋,也不会是其他无关紧要之人。”

    易辛大笑,“陈掌柜观察细致,目光敏锐,易某甘拜下风。那么,不知陈掌柜对这个册子所载香方,可有兴趣?”

    “兴趣我有。”陈庸也不避讳,“但首先要说服我的制香师肯用别人的香方,我陈庸是买卖人,你买我卖,用得其所,但前提是所制的香品物有所值。”

    陈庸并不否认当时阿诺母亲的香品极受欢迎,但受众大都是青楼女子和普通百姓,所用香料都是便宜的次等香,未免难登大雅之堂。虽说她出身高贵,但香方所载是否可用尚未可知,他还需一试优劣。

    “不如这样。”易辛见陈庸还有犹豫,而阿诺也并非信心满满,遂生一计,“五日后有一个斗香大会,如若以这本册子记载的方子谈下比吕家更多订单,陈掌柜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陈庸眼前一亮,“此计可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易辛把小册子交给陈庸,“阿诺制香技艺并未承袭其母,但识香闻香的本事却是无人可及的,而且她身为牙人,更加清楚眼下市面盛行的香品风向。”

    “你是想让阿诺参与调制?”

    易辛坦然道:“既然陈掌柜说这是一笔买卖,阿诺做为卖家,自然是要亲历亲为,才能让买家有物超所值之感。”

    陈庸欣然应允,至于以何来买,易辛却闭而不谈,只说等斗香大会之后再议。

    易辛夸下海口,却并不完全相信阿诺所持的香方能在斗香大会上脱颖而出,先前他在烟雨楼时只闻过名叫妄念的香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