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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颠倒黑白

    星光铺路,落叶翻滚。初秋的夜微凉,风中送来浅淡的桂花香,沁入心脾。

    易辛与阿诺弃车而行,彼此的脸上都挂着疏朗的笑容,月光将他们并行的身影拉得很长。以往阿诺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生怕落了旁人口头,今日却忘了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可见是真心欢喜。

    斗香大会上,陈氏香行推出的新品成功地从吕家手中抢到买家,成为今年最大的赢家,阿诺自然是无尽欢喜。

    “谢谢。”阿诺嘴角的弧度上扬,“若是没有遇见你,我可能已经是吕府中一个卑微的典妾,一身残破,无法报答陈家当年的知遇之恩,也没有机会让母亲的调香方子为更多人所喜欢。”

    “你这么一说,该说谢谢的人反而是我。”易辛笑容加深,道:“没有你这样的牙人,我那些货可能还在市舶司押着,哪有眼下这般顺畅。市价博买,铜钱交易,接下来便是置办物美价廉的舶货和再造新船,启程回航。第一次到泉州港贸易,便能如此顺遂,乃是易某之幸。我听闻许多初到大宋贸易的海商,都难免要遭受非法贸易的质疑,有些海商甚至因此入狱,财产充公,回乡无望。易某万幸,身心皆安。”

    阿诺笑容微怔,“海上贸易利润可观,难免会有人铤而走险,这也是为了维护合法贸易的海商们的利益,杜绝海盗肆意猖獗地分薄海舶之利。”

    易辛眸底发沉,笑容疏朗未变,“那捕盗衙门不会冤枉无辜之人吗?”

    “这个……”阿诺迟疑,“捕盗衙门之上还有州府,还有三司使,不会随意诬赖好人。”

    易辛长叹一声,眉头深锁,“既然是证据确凿,那要洗脱冤屈,又该如何行事呢?”

    “既是证据确凿,那必是有凭有据,无所谓冤枉一说。可若果真是冤枉的,总能还其清白。”阿诺被易辛的情绪所引导,按着他想要的方向提问,“大当家有相熟的海商被冤枉吗?”

    “是有那么几个朋友,数年前到泉州贸易,从此沓无音讯。我曾问过蕃长和来泉日久的蕃商,都说这些人曾经来过,但因非法贸易被收押,之后再也没有消息。”

    阿诺倏地想起她与赵承安的约定,脚步微微一顿,又问:“不知你说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兴许我认得。”

    易辛也不想隐瞒,事实上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这些时日的机处,阿诺已经深得他的信赖,“巴亚,阿里,苏哈尔,都是三佛齐的海商,与我多年交情。你可知道他们的下落?”

    “他们?”只是初秋时节,阿诺竟感觉到一丝寒意自脚底上涌,赵承安的猜测难道是真的,她艰涩地开口,一字一句竟抽光她周身的力气,声音越来越小,“他们都以非法贸易罪被收押,现下被羁押在泉州府的大牢之中。我曾听闻,他们当中有人是海盗,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这不可能!”易辛寒眸微凛,隐隐透着危险的光芒,“若他们是海盗,易某人也是同类。”

    “恕我直言。”阿诺咽了咽口水,“大当家只怕也在捕盗衙门的监视当中。”

    一路无话。

    易辛把阿诺送至家门口便转身离开,薄唇紧抿,肩背笔直似一张拉开的弓,甚是骇人。

    最初的怀疑与惊骇过去,阿诺沉下心来,仔细回想易辛自入港以来的种种行径,都只是一个海商会有的反应与举动,固然有些时候他沉稳有度,行事磊落,有一种运筹帷幄的信手拈来,不闻不问之间,却能洞察世事百态。这样的人,世事通达,若真是海盗参商,绝对滴水不露,又何须向她坦诚与获罪的海商相识。

    若非要说易辛与海盗参商有关,便只剩收留伊本这个在参商手下的唯一生还者。但是,对一个在自己手上逃走并且有可能会认出他的人来说,不是应该除之而后快,而不是养在身边,随时都有被揭发的可能。

    阿诺在门口止步,想为方才的失态致歉,回身望去,可已经不见易辛的身影。

    她长叹一声,没有去追,转身推开大门,黄少严回乡未归,家中冷冷清清,秋风萧瑟,只余落叶翻飞的沙沙声。

    关门的须臾,她看到有一人自对街深巷的阴影处走出,苍白的月光打在他那高挺的鹰鼻上,阴沉森冷。

    是赵承安。

    “我让你成为易辛的牙人,并不是要你帮他拿走如此多的铜钱。他走私铜钱,我可以立刻逮捕他。”赵承安向来不说废话,“如此一来,做为他牙人的你,也难逃干系。”

    阿诺低头行礼,重新走出黄宅,立在照壁处,仿若对着虚空说话,“大人这是欲加之罪。若是走私铜钱也要追究罪责,那么这泉州城四大港口码头的商船,没有一艘能离开的。铜钱外流,已经不是捕盗衙门的管辖范畴,而是市舶司监管不力。市舶司因周显宗一案已是焦头烂额,若是再因此雪上加霜,大人又该如何自处?”

    典契回到自己的手上,面对赵承安,阿诺不再卑躬屈膝,声声哀求,但她并不否认,赵承安那一夜的成全,是她摆脱困境的关键。若是能帮到赵承安,她一定会毫无保留。可这并不代表可以让她颠倒黑白,冤枉好人。

    “依我这些时日对易辛的观察,他并没有从事非法贸易,也不是海盗,更不可能是你所说的海盗参商。”阿诺仔细斟酌,“易辛商队的公凭大人也是看过的,十五船的物货在市舶司的货仓之中,大人也不是没有清点查验过,与公凭没有太大的出入,每到一处港口停靠,都有公凭路引为证,可以证明从三佛齐至泉州港这一路沿岸的停靠都是合乎海上航行的线路。”

    “真的没有疑点?”赵承安冷哼,“不要因为易辛给你的高额佣金,你就替你遮掩。”

    阿诺认为赵承安太过笃定并非好事,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给他假消息,造成他一时的误判。

    于是,阿诺谦逊地问道:“大人手中可有证据,方便让我一阅吗?至少我可以朝着有问题的地方去查。”

    赵承安冷冷地看着她,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阿诺气结,不露声色地低下头,“既然大人也没有真凭实据,我会继续暗中调查,梳理遗漏之处。”

    赵承安究竟是对是错,与她无关。当初他只是说她要成为易辛的牙人,证实易辛的身份。可易辛就是一个普通的海商,她难道还要栽赃陷害,把易辛变成真正的海盗参商不成?

    “不要以为你的身契到手,你就可以不受本官的调派。”不说阿诺找不到易辛的错处,赵承安也不是没有查过易辛的商船,同样是一无所获。

    “不敢。”阿诺福了一礼,“为了泉州港之安宁,阿诺责无旁贷。但为了海上贸易之兴盛,还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赵承安神情古怪地看着她,话锋一转,“本官找到证据会再找你的,好好取得易辛的信任。”

    阿诺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黑暗良久地发呆,赵承安这话又是何意,他找到证据尽管逮捕易辛便是,为何要找她?

    带着一丝不安,阿诺彻夜难眠,翻来覆去都在想赵承安话中的深意,可鸡鸣过三遍,天光大亮,她还是没能完全想通。

    泉州港海商云集,各国商船林立,绵延数里。而在众多的海舶之中,当在福建路制造的船舶最受海商的青睐。举目望去,福船可占五成左右,剩下的以大食船居多。

    易辛的商船中亦有数艘从别人手中买来的福船,设计精美的水密隔仓,若遇船触礁而破,可封闭该仓而不至于影响整艘船,牢固性与实用性兼备,大大减少海上航行遭遇风浪的损失。他一度想大量购入,但泉州船坞的订单往往需要等上数年,海商们一旦得之,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转让他人。

    因而,阿诺当日甄试的内容可谓是正中下怀,深得易辛的赏识。

    经过一番虚虚实实的较量,易辛如愿以偿收获大笔的铜钱,并在市面再度闹钱荒时,以铜钱换金银,又是小小赚了一成。还没返航,易辛此行已是获利颇多。

    这日一早,易辛商船的剩余八艘商船尽数入港,想与易辛打交道的商户已经迫不及待地递上拜帖,请求与阿诺面谈。

    而易辛却带着阿诺去了船坞。

    “北方之木,与水不相宜,海水咸苦,能害木性,故舟船入海,不能耐久,又不能御风涛,往往有覆溺之患。南方木性,与水相宜,故海舟以福建船为上,广东、西船次之,温、明州船又次之。”易辛如数家珍,“我说得可对?”

    “大当家学识渊博,阿诺自愧不如。”

    “你何时也学会这些溜须拍马的本事。”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易辛摇头,笑容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难道你是害怕易某人与那些被官府抓获的海盗是一伙的,怕被灭口,才变得这般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