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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起风了!

    阿诺杏目微动,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但她仍是一言不发,背身相对。

    这世间有许多厚颜无耻之人,诸如吕师寅、周显宗、柴展鹏,身居高处,眼高于顶,总以为世人皆愚昧,唯我运筹帷幄,手掌乾坤。也如黄李氏这般的人,出身不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胡作非为,性情暴虐,却能事事顺心,逢凶化吉,即便是遭逢变故,也能处变不惊,不知悔改。不过是因为她有一个好儿子,而这个儿子恰好对阿诺有过葬母许嫁之恩,可以任她为所欲为。

    “别以为严儿当初说要娶你是认真的,不过就是年少时的一句戏言罢了。你就是我黄家买来的一个丫鬟,还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黄李氏的话愈发恶毒了,“当年你一进我黄家的门,克死我相公,又害我儿子出海数年未归,生死未卜。可你一离开这个宅子,我儿子就逢凶化吉地回来了。说你是扫把星,你还不认!你要是不想交出身契,那就离开黄家。”

    “娘,阿诺是我未过门的媳妇,这是我当年亲口许下的。再说了,有没有这个身契,她都是我黄家的人。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不能赶她走!”黄少严往黄李氏身前一挡,“您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几日。”

    黄李氏一巴掌清脆地落在黄少严的脸上,“翅膀硬了,敢顶嘴了?你三年沓无音讯,娘可是哭瞎了眼睛。可这个贱人就知道勾三搭四,说什么当牙人,这泉州城有的是牙人,人家凭什么要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不就是跟她那个不安份的娘一样,就喜欢勾搭有钱的海商,那什么牙人榜的位置,指不定是怎么得来的!我黄家可娶不了这样的媳妇,不敢要,要不起。我怎么这么命苦,相公啊,快来把我带走,儿大不由娘,还不如不接我回来,让我一个人死了算了……”

    黄李氏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板上,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直嚷嚷着要去阴曹地府与自家相公相会。黄少严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呆若木鸡地退了两步,完全不知该如何行事。

    阿诺头也不回地走了,无视黄李氏的哭闹。在过往与她朝夕相伴的漫长岁月里,她早已习惯这种无尽的谩骂,以及谩骂之后的无理取闹,以至于让街坊四邻都认为是阿诺不孝,虐待婆母。

    若不是因为黄少严,阿诺不会一忍再忍,但现下她还是要继续忍下去,因为黄少严已经回来,她们还要一直相处下去。

    家和则万事兴。

    黄少严手足无措地追着阿诺出去,但黄李氏并未停止哭闹,断断续续的哭声如同催命的更鼓,挥之不去。

    “阿诺。”黄少严轻拍阿诺的房门,语含懊恼,“早知道不把阿娘接回来,害你受委屈了。”

    阿诺轻扯嘴角,这些年的委屈被她掩饰得很好,即便是独处时她也不露一丝破绽,她低声道:“总归是要把她找回来的,不碍事的。”

    “要不……要不……”黄少严支支吾吾地说:“要不你暂且把身契交给我保管,咱们迟早是要成亲的……”

    “好。”阿诺连思考都没有,当即就答应了。

    阿诺并非贱籍,但她自愿卖身葬母,若不是黄少严怜她一人不易,出手相助,又与她互许终身,但她并未忘记自己的身份。若是她被别人买了去,结局也无非就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粗使丫鬟罢了。这对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但阿诺并不想当下就满足黄李氏,她这个人惯会得寸进尺,有了身契之后,就会想尽办法挖走她好不容易赚来的钱银。被卖过一次,阿诺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但她知道她也不可能一直都不给黄李氏,总归只是暂且不如她的意罢了。

    当夜,黄李氏哭了一夜,那哭声如丧考妣一般,划破夜的寂静,搅得街坊四邻不得安生。天还没亮,邻居便来叫门,话说得极是难听,闹得黄少严脸上无光,连声赔罪。

    阿诺自然也没有睡好,她的屋子与黄李氏的住所仅有一墙之隔,听得最是清楚。她起身洗漱,看着小船儿顶着眼底的青黑走过来,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便回易府。”

    “你也一起回去吧!”小船儿饶是经历过世事艰难,也从没见过这般坏心眼的婆娘,很是为阿诺鸣不平。

    “傻话。”阿诺戳了戳她的脑门,“我生是黄家的人,死是黄家的鬼,还能去哪?”

    “我觉得吧,你还没成为黄家的人之前,就已经化身为厉鬼了!就……”小船儿指了指黄李氏的住所,长叹一声,“她是如何做到哭一整宿的?”

    阿诺摊了摊手,“长久地做一件事情,就会熟能生巧。”

    小船不禁咂舌,眼尾扫到匆匆而来的伊本,话锋一转,“这货这么早起,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肯定又干了坏事,想找人帮他补救。”

    阿诺换好衣裳出来,正好与伊本打了照面。伊本二话不说,攥着阿诺就往外走,“事发突然,边走边说。”

    赵承安不眠不休地搜捕海盗,在烟雨楼抓获五名嫌犯之后,向市舶司提议扣押在上月飓风之后入港的所有蕃商,直至抓到所有的海盗。市舶司同意赵承安所请,下发讣告公函,命令蕃长配合捕盗衙门,绝不允许有漏网之渔危机泉州城之安宁。

    赵承安因此有了大肆搜查烟雨楼的机会。

    “楚姨难道与海盗勾结?”阿诺不明白为何伊本如此紧张,“可她明明说过,她……”

    伊本打断她,“就算给楚姨一百个胆子,她也绝不会与海盗勾结。”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搜去。”阿诺不以为然,“烟雨楼是什么地方,又岂是赵承安想搜就搜的地方。”

    “你可还记得,去岁我因私贩酒曲被抓进大牢,罚没大笔的钱银才被放出来。”

    阿诺大概知道伊本私贩酒曲的事情,他这人善投机,但凡利润高、风险大的买卖,他都会铤而走险,信奉富贵险中求,又总是急于求成,容易被蛊惑。度牒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他在私贩酒曲上就没有处理度牒那般幸运,他所贩数量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念及他是住泉的蕃商,又得蕃长和五名住泉多年且德高望重的蕃商做保,免了他的刑罚,但却因此赔上大笔的罚金。伊本一度身无分文,穷困潦倒,在蕃长府上蹭了数月的饭。

    但私贩酒曲对于宋人而言,却是重罪。

    “大当家天还没亮得的消息,我在黄家门外守了一个时辰,不到天亮不敢敲门,看到你家邻居叫门,我才跟着进来,但愿三司和捕盗衙门还没有全城搜捕。”伊本心存侥幸,毕竟烟雨楼在泉州城宾客满堂,不可能只是一间普通的青楼。

    但阿诺却没有伊本的乐观,昨日楚娘一反常态与官差针锋相对,她便猜出烟雨楼中非法的营生,贩售私酒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况且酒肉穿肠过,不易查实。

    大宋立朝之初,朝廷实行榷酒政策,以专卖法为中心的赋税和财政制度,增加国库稳定收入。为保障官酒课的收入,朝廷又立法度,禁止官府特许或允许之外的酿沽行为,且刑罚之重,乃是历朝罕有。

    阿诺深知易辛有其获取各方消息的渠道,但楚娘与他全无交集,他又如何会刻意打探,既然他能让伊本赶来通风报信,楚娘贩售的私酒必然不会少。

    “大当家可有说如何解决?”阿诺现下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酒全都倒了,或者贴上榷酒的标签,“让烟雨楼的大大小小喝进肚子里吗?就算被查到一些也不打紧,只要在刑罚的限制之内,罚些钱银也就作罢了。”

    伊本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阿诺还能如此淡定地开玩笑,莫非……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小心试探。

    蕃坊的牌坊已近在眼前,一渠之隔便是烟雨楼,笼于晨雾霭霭之间,天阴沉,视线不明。

    阿诺随口回了他一句,“难不成楚姨想不开,跟你一样私贩酒曲不成?”

    一阵沉默过后,阿诺停下脚步,回望站在原地不动的伊本,恍然大悟。

    “愣着干什么!快走!”

    纵然阿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烟雨楼,都不及昨夜留在烟雨楼的官差行动迅速。在赵承安拿到三司使制发的特许搜查之后,当即快马送至各处,在天亮之前已经对烟雨楼里里外外挖地三尺,彻彻底底地搜了。

    花厅的正堂门窗大开,纱幔半截落地,却无人拾起,青铜香炉不见袅袅烟起,却无人上前续香。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嘈杂渐嚣尘上,唯剩穿堂风呼啸而来。

    起风了!

    一声惊雷平地起,风云骤转,乌云蔽了初升的旭日,天地为之变色,闷了数日的天,刮过一阵朔风,卷起枯黄落叶,黄沙迷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