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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一时大意

    阿诺眸光微沉,不容她多想,抬步直奔楚娘的居处。和花厅的空旷相比,楚娘居住的二层小楼就像是被飓风光临过,案几断裂,椅凳倒地,她最爱的影青花瓶碎了一地,一片狼籍。

    她唤了数声,回应她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风声似有一种缠绵的香味,木樨的清冽,沉麝的浓郁,杜若的微苦,混杂交织,似香又非香。阿诺试图再想分辨时,又换作明快热烈的蔷薇水。

    她倏地回眸,只见一个通身灿金衣饰的菩萨蛮旁若无人的自花楼款款而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杨柳细腰,坠了一圈灿金的铃铛,摇曳之间清脆作响,香风浮动处,各有一番曼妙的旖旎。

    菩萨蛮烟行媚视的眼眸往阿诺身上淡淡地一扫,“是阿诺啊,来得可真早,要找楚娘怕是只能去知府衙门了。出了这档子事,姐妹们也是爱莫能助,平日里都在这烟雨楼里忙碌,无处走动。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可不要把我们当外人。”

    她就是烟雨楼的头牌——影姬。

    事情倒是撇得一干二净,烟雨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楚娘做的营生,不可能没有人知道,就算旁人不知,影姬也不可能不知道。

    阿诺冷笑,影姬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愈发长进了。

    这时,与楚娘小院一墙之隔的另一处院落传来孩童的啼哭声和重物落地的破碎声,阿诺无瑕理会影姬虚情假意的问候,带了小船儿和伊本从近路疾步行去。

    这处宅院只有两进,为了方便照顾那些捡来的半南蕃,楚娘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租下这处地方。一来可以就近照顾,二来也是图房租便宜,毕竟与烟雨楼相邻的宅院都不好租出去,空着也是空着。

    阿诺不常来,楚娘也不让她老往这宅院跑,怕她和孩子们混熟了,影响她的日常走动。可她没有想到,这处只有二进的宅院,除了居住着十多名半南蕃,还能容得下如此之多的酒曲。

    一尺见方的天井,除了三五盆凋零的盆栽,被搜出的酒曲全都摆满了,缸口敞开,散发着一股不太好闻的酒味。

    赵承安站在阶前,一身官袍裹身,面容阴沉,隔着摆满酒曲的天井,直视阿诺的双眼,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意。

    “把这些孩子都赶出去,查封这里。”他的眼中没有同情,冷漠地下令,不曾在理法之间有过片刻的犹豫。

    阿诺立在那道相隔的墙下,静静地看着赵承安把那些哭泣不止的孩子赶出去,领着小船儿和伊本在他的注视下,走入每一个屋舍,把孩子们的一应起居物什打包装箱。

    但赵承安却一件衣物都不让她带走,查封就是查封,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要以为这些孩子就可以逃脱罪责,他们都是半南蕃,并且在蕃署登记入户,本官暂时奈何不了他们。可一旦有证据,一个都逃不掉。”

    阿诺欠了欠身,空着手转身离开,从烟雨楼的正门绕过去,正好接到被官差赶出来的孩子们。他们都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未及洗漱更衣,稚嫩的脸上写满惶恐与不安,就像是檐下筑巢的燕子突然被恶人捣了巢穴,无处安身。

    阿诺吩咐小船儿和伊本把这些孩子带回黄家暂时安顿,她则去知府衙门打听消息。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小船儿和伊本连黄家的大门都进不了,更不用说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小船儿和伊本难得没有争吵,一致对敌,但这毕竟是黄家,黄李氏有绝对的理由不让他们进门。可除了黄家,他们真的无处可去。

    “要不去找大当家吧?”伊本提议,“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小船儿摇头,“大当家与楚姨非亲非故,收留这些孩子是看在阿姐的面子上,那阿姐欠大当家的恩情,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还是等阿姐回来,再行定夺。”

    伊本微扬下颌,指了指黄家紧闭的大门,“那你觉得阿诺还有别的选择吗?”

    阿诺与知府衙门一顿周旋,终于弄清在楚娘处查获的酒曲数为三十二斤,远远超过律法规定的十五斤处以极刑之量,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塞了好多的银子,官差勉强答应让她进大牢探视楚娘。

    楚娘意外地冷静,即便带着一脸残妆,一夕之间仿若老了十岁,她没有怨天犹人地哭闹,只是静静地坐在肮乱不堪的破席上。

    “三十二斤?”楚娘坦然地承认,“倒是没有数错,确实是有。”

    阿诺轻叹,她原以为烟雨楼给的红利和卖酒的利润,足以维系这些日常的开销,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楚娘还要铤而走险地贩私。

    “我倒是有一事不明。”阿诺在唏嘘过后,更多的是冷静,“赵承安拿到三司使的搜城手谕,不去驿馆,不去蕃坊,天还没亮就迫不切待地搜查在捕盗衙门掌控之中的烟雨楼,而且除了你住的院子和隔墙的宅子,花厅安然无恙,花楼更是井然有序。”

    “你是说有人借赵承安的手,想要除掉我?”楚娘心中一惊,她楚娘不过是一个烟花女子,不足为惧,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方才到烟雨楼的时候,影姬正带着姐妹们准备开门迎客,而知府衙门也没有查封烟雨楼的意思。”封了收留半南蕃的宅子,赶走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可烟雨楼却处变不惊,毫发无伤。如此明显的差别对待,要说当中没有猫腻,阿诺还真的很难替赵承安圆过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楚娘恍然大悟,“一时大意了,竟叫影姬有了可乘之机。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她总盼着我让权,我自然是不愿意这么早早金盆洗手,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为此几番争执不下,生了嫌隙,她已有近两月不曾接客。她一个菩萨蛮,若当年没有我的收留,她哪会有如今的风光。我还想着她自己总会想通,等再过几年,她的根基打稳,我也总有老去的一天。”

    楚娘还是把影姬想得太简单,能够让烟雨楼的后台主事放任官府的搜查,应该是与影姬达成某种约定。

    楚娘鞭长莫及,“是我大意了,近来酒曲的生意太好,今日又连着有数家酒肆要货,一时间……”

    “这件事既然是影姬要烟雨楼的主事权所搞出来的,那就有解决的办法。”要权要钱容易,给她便是。但影姬不会如此歹毒想要楚娘的命,要了也没用。

    阿诺来见楚娘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情,只要找到事件的起因,解决起来也就方便许多。

    但阿诺并不能确定影姬是否与赵承安也有某种程度的协议,若是赵承安在这件事情上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那事情就难安了。赵承安本就捏着她的七寸,眼下再加上一个楚娘,她就只有乖乖听话了。

    这是阿诺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从知府大牢出来,大雨如注,狂风肆虐,乌云密布似黑夜降临。又是一场积蓄数日的飓风来临,这对泉州城早已是司空见惯,只要闭门不出,不在低洼处滞留,钱财乃是身外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道理人人都懂,却不是眼下的阿诺所能防范的。

    她没有撑伞,也没有蓑衣,只身投入风雨之中,不管前路是绝堤的洪水,还是被风吹倒的大树,只要走过去,总会有雨过天晴的那一日。

    黄李氏的自私寡情是阿诺早该想到的,可看到在屋檐瑟瑟缩缩、抱团取暖的十几个半南蕃,她还是情难自控地握紧双拳。

    她没有愤怒和悲伤的时间,推开紧闭的大门,直奔自己的住处。

    虚掩的房门,翻乱的妆台和床榻,两只木箱敞开着,衣物散了一地,如同飓风过境一般凌乱不堪。小船儿居住的耳房也未能幸免,草席都被撕成数片。

    阿诺看着妆台上空空如也的漆木盒子,那是她存放银子的地方,平日都用铜扣锁着,就算是小偷上门,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硬砸。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阿诺握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又不甘心地握住,淋透的衣裳往下淌水,寒意不断地侵扰着她,可她却是那般无能为力。

    她又回到身无分文的时候,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她抱住自己,无声地哭泣。她以为可以像楚娘一样,再给那些孩子一个家,可没有钱银,她什么都做不到。她以为自己很成功,牙人榜的名列前茅,让人眼红的佣金,可到头来她还是那个需要卖身葬母的小孤女。但更可悲的是,当年的她还能卖身,现下她还能卖什么?

    回想黄少严离开的三年,无尽的折磨如同附骨之蛆,没有一日能安然入睡。出门时,没有裹腹的食物,也没有;进门时,如同狂风扫落叶般,搜走她身上所有的的铜钱。没有钱,没有饭吃,一件衣裳破了又补,若是没有楚娘的接济和陈庸的不问出身,她只怕已经不在人世。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阿诺抹去脸上的泪水,挺直脊背走出去,走到黄李氏的屋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一记响头。

    “求夫人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吧!阿诺愿意做牛做马,侍候夫人左右。只要夫人答应,阿诺的身契双手奉上。”冰冷雨点打在脸上,可阿诺已经全无知觉。

    既然三年都忍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屈辱。只要孩子们能暂时有一隅安身之所,她也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