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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一起走

    易辛看着她蹲坐在地,双瞳剪水,融入远山雾霭,似要一眼把人看穿,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唯剩滚动的喉结泄露他此时的慌乱与自制。

    初见时,她虽身处困境,哀求时仍是保留着最后的倔强与清傲,裹挟着一文不值的孤勇,残喘求生。

    倘若他那时没有选她,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他是一个务实的人,做人做事绝不瞻前顾后。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为何阿诺会成为他这一路上最大的意外,以致于他到泉州城数月,一再耽搁他最初的计划。

    是以,阿诺的问题在易辛看来并不能成为问题。

    她是他选的,就该祸福相依,荣辱与共。

    可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承诺在心,不必宣之于口,更何况阿诺的身份如此特殊。

    “那你就该体现你的价值,让自己无可取代。”

    他觉得,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与他对待属下和同伴都是一样的,毕竟像阿诺这样的牙人,可遇不可求。初遇时的惊鸿一瞥,已然被她几乎苛刻的守诺与重情所折服,他需要这样的同伴,仅此而已。这也是他一再说服自己帮助阿诺的理由之一,除此之外,他不愿深究,也不想深究。

    “你想让我帮你救出里面的那些人?”阿诺何等聪慧之人,思及他商船入港之后的种种,豁然开朗,怪不得他对海舶物货从不过问,每日早出晚归与泉州城的各级官员打交道,更与南外宗的六王爷打得火热,简直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

    易辛负手于后,目光离开她如画的眉眼,“这个倒不必,我只想知道一些事情,并且往后会有很多用得上你的地方,希望你记得是我的左右周全,才能以罚代罪,救楚娘一条性命。”

    这才是他与阿诺应有的相处方式——“互惠互利”。

    阿诺正色一凛,“大当家这是哪里话,我阿诺岂是不知感恩之人。不用说大当家救了楚姨一命,于我都有再造之恩,只要大当家有任何差遣,阿诺一定不负何托。”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边走边说吧。”易辛率先抬步,走出知府大牢,一阵秋风掠过,瑟瑟生寒。小螃蟹拎着他的外袍迎上前,被他蹙眉紧拧的一记怒视,逼得退了几步。

    这时,阿诺缓步而出,身上仅有一件单薄的襦裙,裙摆处沾了雨水。她双手抱臂,含笑向小螃蟹的方向走来。

    小螃蟹倏地回眸,易辛又是一记寒光飞来,他原地转身,把外袍拢在身前,大唤祥子赶车来接。他心道:他只是一个昆仑奴,侍候好主家是他的本分,眼下却什么都不能做,只因为主家恪守礼教,宁愿什么都不做,被人误解,也不愿意逾越分毫。

    还好阿诺上了祥子的驴车,将渐凉的秋风阻隔在外。

    一包衣物从黄家半开的大门扔了出来,散落在未干的地面上,顿时染了泥泞。

    “夫人说了,黄家养不起你这样的,典契就不要了,你自己走吧。”出来的是方婆子,黄李氏的陪嫁,似乎是怕阿诺硬闯,还叫任江把门从里面关上。

    阿诺目瞪口呆,沉声道:“我要见少严哥哥。”

    方婆子道:“他不会见你的,就算是见了,也没用。这个家,还是夫人做主。”

    “他不在?”

    阿诺何等敏锐之人,当下也不再多话,默默地拾起地上的衣裳,坐在阶前,望着天边残阳似血,视线之内尽皆染了血色,连下车走近的易辛也带了嗜血的寒意。

    易辛朝她身侧散开的衣裳淡淡扫了一眼,都是一些破旧的粗布麻衣,好的料子一件都没舍得这般糟蹋。

    他沉声问:“如何打算?”

    “等少严哥哥回来。”阿诺没有一丝犹豫,除了黄家,她无处可去。

    “他今日可会回来?”他又问。

    阿诺摇头,她又如何能知晓,这一天一夜她都没有回黄家,一心扑在解救楚娘的事情上。可她早该想到黄李氏回来,一定会想尽办法折腾她,但这一次她竟然毫不手软地赶她出门。是因为黄少严归航,家中生计有了着落,还是因为她不肯再任由黄李氏肆意榨取钱财。

    易辛望天,乌云渐拢,红霞消散,又一场大雨正在隐隐蓄势。

    “随我回去吧!”易辛握了握拳,终是开口,“我让人在此守着,一旦看到黄少严回来,立刻回去通知你。”

    阿诺还是摇头,“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若是天黑之前他没回来,我自会去易府寻你。”

    “可别忘了,你明日还有正事要做。”易辛提醒她,明日是救楚娘回来的最后期限,也是她与影姬约定之日。

    易辛的语气并不强硬,但他离开时的转身僵硬而笔直,下颌紧崩,步伐快而果决,似乎只要给他一个迟疑的须臾,他就能把阿诺强行带离。

    “走吧。”易辛跳上马车,用力拍了两下。

    小螃蟹却没有立刻扬鞭,“要不要找人守着阿诺?这天眼看着要下雨了,好歹也让小船儿送伞过来。”

    易辛面色阴沉如此时的天空,小螃蟹还以为他会拒绝,以他的脾性一定会说让她淋场雨清醒清醒是再好不过了,可易辛长久的沉默之后,却说:“拿大一点的。”

    小螃蟹愣了一下,“伞还有分大小吗?”

    “没有吗?”易辛似乎在回想伞的大小,“没有的话,就多拿几把,别把人淋坏了,还指着她干活呢!”

    小螃蟹连声称是,最后看了一眼抱膝坐在阶上的阿诺,长叹一声,在她面前扬长而去。

    黄少严没有让阿诺等太久,雨点落下时,伊本还未来得及冲上去递伞,他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为阿诺撑伞遮雨,以致于伊本一度怀疑,他根本就是躲在附近不露面。

    “阿娘如何能……”黄少严一见便知是黄李氏干的好事,也不知道她昨日出门时谁与她说过什么,回来之后便一门心思要把阿诺赶出门,他好言相劝,可黄李氏什么都听不进去。“走,我带你回去。”

    阿诺抓住他的袍裾,“她做到这一步,连身契她都不要了,就是不想再让我回去。”

    “她就是一时之气罢了,哪家婆媳不绊嘴置气的,难道往后一吵架,你就要离家出走不成?我知道,阿娘是有些过分了,可与你过日子的人是我,而不是她。”黄少严牵起她的手,“若是阿娘不让你进门,我便跟你一起走。”

    “少严哥哥!”阿诺鼻尖微酸,反握住他的手,为自己曾经对他的质疑而感到羞愧,他虽然过分倚重吕家,被吕师衡所蛊惑,在许多事情上与她难以达成一致,但本质上他还是年少相遇时的黄少严。

    她还记得那时他也是这般对黄李氏说:“不让阿诺留下,我就跟她一起走。”

    伊本看着阿诺与黄少严在大雨中相携进门,把带来的伞抱起来要走。一转身,却见易辛的马车停在长街深巷的尽头。

    黄李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骂完阿诺骂儿子,没骂几句又开始哭诉自己如何含辛菇革,既当爹又当娘,才把黄少严拉扯大,可他自从把阿诺带回来,没有一次听她的话。

    “阿娘,你又没有早年丧夫,我爹是在我成人之后才过世的。”黄少严忍不住打断她,“您是不容易,但也没有把阿诺赶出去的道理,她是我要娶的人,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

    黄李氏被他这一通数落,哭声简直是三挫三扬,出口的话不是辱骂阿诺,便是声声控诉黄少严的不孝,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她见黄少严不接话,阿诺也伫在边上低着头,一副油米不进的模样,倒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身契不在我黄家,如何能算是我黄家的人。你一走就是三年,别人家和你一般大的男儿早就成家了,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你说她是你未过门的媳妇,我是不认的,但你若是执意要娶,那我这个糟老太婆也没什么可说的。”黄李氏咬牙,目光狠狠地辗过阿诺依旧事不关己的神情,“成了亲,她才算是我黄家的人。否则,这个家不欢迎你。”

    黄少严在这点上与黄李氏的看法一致,“我与阿诺提过成亲之事,但我回来的日子尚浅,与海商们的交情也不深,那数船的物货若非得吕兄相助,怕也是难卖出好价钱。转眼就到东北季风的归航季了,滞留泉州日久的蕃商和筹备出海的海商都在忙碌的,我历经风浪三年才归,岂能闲着?是以,我想等诸事稳定之后,再行嫁娶之事。”

    阿诺感激地望着他,嘴角微弯。

    “那不行。”黄李氏抹干眼泪,“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成亲之后家宅安宁,你才能无后顾之忧。”

    “阿娘……”黄少严上前一步,亲热地扶着黄李氏的胳膊,“阿诺迟早都是咱们家的人,不成亲她也是住在这里,对儿子来说,没有差别。再者说,阿诺是泉州城大名鼎鼎的牙人,海商们都认她的金字招牌,若是这个时候成亲,岂不是有伤信誉。咱们黄家也算是世代海商,经商最重的就是诚信,切不可因小失大。”

    黄李氏觉得儿子说得很有道理,“你方才不是说要与海商打好关系吗?让她给你引荐,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