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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两本牙册

    易辛堂而皇之地承认,“难道我问陈少掌柜拿,他会主动给我吗?”

    阿诺讪讪地闭了嘴,低头翻阅偷来的账册。月色皎洁,她眉眼低垂,长睫微颤,连眼皮的形状都能清晰描绘,似静态山水,又有工笔之妙。

    一时沉默无言。

    易辛的理直气壮在长久地静默之中,被一股莫名上涌的心虚所取代,烦闷难消。他做人做事向来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就算是手段卑劣,只要不伤天害理、触犯律法,他一直游刃有余。

    “你这是认为易某人此举乃是小人行径?”他不禁小心试探。

    阿诺抿唇抬眸,“你可以问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勾搭,我自当尽力。可大当家似乎没有把我当自己人。”

    当日他斋戒时,小螃蟹把一应往来文书和消息邸报交给她处理,但也只是刨去那些不想让她知道的,最终才会到她的手上。除此之外,易辛从未把他此行的目的告之于她,虽说这并非是牙人的本职,但阿诺觉得自己并不被易辛认同,有一种被排斥在外的不信任与疏离。

    “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迟早是要离开的,你若因此而得罪旁人,日后恐难在泉州城立足。”

    “可你前日才说,要我帮你救出这几个人。”阿诺有些恼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帮他们全身而退?到那时,我岂不是又欠了你的人情。这一笔又一笔的,我何时才能还清?”

    “你很想与我划清界限?”易辛露出受伤的神色,目光灼灼,“你让小船儿和伊本去烟雨楼偷东西,借此要胁影姬,警告她你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深,拿到替楚娘赎罪的五千两银子。可你明知道,只要你开口,五千两我必双手奉上。”

    阿诺别开脸,“可是我还不起,即便我帮这三个人脱罪之后,也难抵五千两和当日收留那些孩子的恩德。”

    “三条人命和他们被充公的商船,远远不止五千两。”易辛冷哼,迅速调整自己失控的情绪,语气陡然戏谑,带着上扬的尾音,“原来你是嫌我给的太少!”

    “我……”阿诺试图辩解,但话卡在喉间,生生给咽了回来,“你给的本来就少。你可知宋律有云,举报非法贸易者,可得其资产的一半。我若帮他们洗脱冤屈,乃是有再造之恩德,全部资产双手奉上也不为过。我又岂会看上你区区五千两!”

    尴尬刹那消散怠尽。

    易辛挑眉,“你说到也要做到,否则即便是白送你,你也要接得起。”

    阿诺皱了皱鼻子,把那叠账册还给他,“我去找海生哥。”

    陈家因为阿诺的香方带来源源不断的订单,又有易辛近日入港的八船香料支持,陈庸父子近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成日蹲在作坊,反复地试香、定香,连安康姑姑都直接把卧榻搬到作坊的一处偏室。

    熏香升腾,各种香味交织,说不上好闻,却能让人撇去数日的心浮气躁,神明空灵。

    阿诺说明来意,陈海生并未拒绝,向陈庸告了假,与她一同回牙号去取,并郑重地叮嘱她这本册子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阿诺也是牙人,自然明白这本牙册的重要性。

    陈海生给她的这本牙册并非易辛让人偷偷撕走的那本,在每个牙号里针对每个商队都有两本牙册,一册应对市舶司的盘查和抽解,也就是明面上的,另一册则是该商队或是蕃商实际上购入的舶货,这本册子只有牙号经手的牙人才有,并且要妥善保存,不是易辛想偷就能偷走的。

    但易辛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拿走真正的牙册,就算是明面上的购买往来,也能找寻到蛛丝蚂迹。

    为了谨慎起见,阿诺并没有把这本牙册直接带给易辛,而是誊抄当中相关的内容。但又怕有所疏漏,暂时把牙册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等用完之后再归还,以免每次都要麻烦陈海生。

    “其实出港的商船只要没有挟带过多的禁榷,市舶司官员不会详查。毕竟海商入港时已经抽解过,出港的船舶开具公凭,抽解是另一边的事情,物货有所出入也不关他们的事情,只要蕃商自己能摆平。这是大宋对于海上贸易自由度的默许,繁荣商户作坊的产出,赋税不会少。而南洋诸蕃只要是我大宋的舶货,无不趋之若鹜,多多益善,根本不用详查。”

    阿诺也有些不解,像那日捕盗衙门在烟雨楼缉拿海盗,根本不会给他们置办回航舶货的机会,一旦上岸发现苗头,立刻带走。可易辛这三名手下,却是在购置回航舶货时,才被赵承安抓住的。

    易辛两相对比之下,只有数量的多寡之别,还有大量的铜钱、铁器,并不能被冠以非法贸易之名而收押。

    “你不觉得在饶州影青的购买上,数量太过惊人了吗?”易辛修长的手指在那纸页上重重一叩,不得不坦言道:“苏哈尔只有五艘商船,况且还有一定数量的丝绸和茶叶,为何还要大量买入成本高昂的影青。而且我大略估算过,这些物货总量几乎是苏哈尔这趟来泉贸易的全部资金。也就是说,除了这五船的物货,他可谓是两袖清风,一穷二白。”

    “那个饶州瓷器商户也是陈氏牙号多年合作的商户,极少出现纰漏。”阿诺并不认为陈海生会给蕃商介绍有问题的商户,陈氏牙号多年来合作的商户都有着良好的信誉。

    “可是你如何解释,我三名手下原本各司其职,他们分别经营丝绸、茶叶、书册,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同一个瓷器商,而且购入量惊人。”

    阿诺为此又找了一趟陈海生,但因为时日久了,他记不太真切,只说是苏哈尔主动提出要买瓷器,而且指定了这家瓷器商,因为这个商号他也认得,且合作多年,所以他没有拒绝,但他提出过商船的承载难以负荷的问题,可苏哈尔不听,对商船的承载信心十足。

    “这就怪了。苏哈尔也没说到底搜到什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关了两年之久。”阿诺不禁唏嘘,虽说有蕃长总领蕃坊事务,保护住泉的蕃商之利,但他们到底是背井离乡,举目无亲,一旦发现这样的事情,其他蕃商们为了各自的利益明哲保身,会仗义直言者少之又少。“不如这样,以你的名义书信一封,就说苏哈尔的家人托人来问,你必须给人家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好是知府衙门出具公函,你才好跟人家答复。”

    陈海生二话不说,起身研墨,不到一盏茶的光景信已经写好,差人送去知府衙门,并且道:“我明日亲自去一趟,否则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答复。”

    同样身陷于疑团中的易辛和阿诺不谋而合。在阿诺走后,他命人备车,亲自去了一趟三佛齐使臣在泉州的官邸。说是官邸,其实就是一处大驿馆,馆中依各国使臣的生活习性不同而有所区分,看似群居,却又单门独户,各自为政。

    三佛齐的使臣是去岁新任的,名叫皮南,与易辛有过数面之缘。但易辛到泉州之后,并未拜会皮南,即便是因周显宗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时,他也不曾寻求过皮南的帮助。

    可今日易辛却亲自前来,皮南有些受宠若惊,放下手上的书卷,正了正衣冠,一路小跑相迎。

    易辛在三佛齐海上贸易的地位不言而喻,皮南对他除了尊敬之外,更多的是畏惧。

    易辛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要他以三佛齐使臣的名义向市舶司和泉州知府询问苏哈尔、巴亚、阿里三名被羁押两年之久的海商情况,态度必须强硬,要求在三日内给予答复,否则三佛齐的商人将不再到泉州城贸易,以保全自身。

    皮南初任时对这件事情有所耳闻,且泉州城对非法贸易者一向都是予以严罚,尤其是混水摸鱼的海盗,一旦抓获,绝不姑息。因此,没有人主动提及他三人的案子,皮南也不会主动去查。但是他倘若知道这三人与易辛的关系,一定会在上任之初,便全力查探,绝不会等到易辛找上门,他却一问三不知。

    皮南答应他,明日一早他一定会亲自拜会市舶司提举,易辛的脸色才稍稍缓和,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扬长而去。

    隔日的午后,皮南和陈海生同时到访,他们带来的答复并无二致,却很难让易辛相信,这是他手下经验丰富的海商能干出来的事情。

    “陈少掌柜是苏哈尔的牙人,对此你不准备为自己申辩几句吗?”易辛神情复杂,湛蓝的眸子幽深似夜,“你的海商因为私藏兵器,买入大量的铁器而被捕盗衙门抓获,甚至这当中还有不少火药。”

    陈海生难辞其咎,苏哈尔私藏兵器之事他真的全然不知情,可不知情才是他最大的过错。

    易辛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似乎需要去牢中见一见他的三名手下,可他们不说,自然是不想牵连他,也怪不得他们两年间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怕是存了一死的决心。

    他这个大当家当得可真是失败。

    “我想,他们三人应该是有苦衷的。”皮南实在不好一直保持沉默,“这是从市舶司拿来的被罚没的物货清单,你们都看看。”

    易辛翻了两下,递给阿诺。阿诺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陈氏牙号的两份牙册都和商船上的物货存在严重的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