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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饶州行

    接下来的数日,阿诺与陈海生一同走访了苏哈尔购买舶货的商户,查阅当年的发货记录。这些商户一向与陈氏牙号有着长期的贸易往来,物货进出的记录也都十分完备。经查证后,没有大的出入,与买卖契约上的数目基本一致。除了那个已经离开泉州城的饶州瓷器商无法查实。

    易辛向皮南提出,由他再度出面,与知府衙门协商,向经手阿里和巴亚的牙号调取查实交易记录,但知府衙门拒绝出具公函,只说当年已经核实过,牙号和牙人的买卖都是合法的,问题出在蕃商本人身上。

    可既是出在蕃商身上,为何迟迟不定案?

    给出的答复是,希望能因此引出海盗参商。

    如此荒谬的答复,皮南硬着头皮跟易辛婉转地交代了。易辛倒是没说什么,但脸色沉如寒潭。皮南头皮又是一紧,深感这是有人要倒霉的前兆,回想起易辛在三佛齐手起刀落铲除异己的那些年,那些曾经因为他母亲离世而认为自己有资格与欺负一个寡言少年的商户,都为自己曾经的有眼无珠而深深地自责。以致于在今日的三佛齐说起易辛,无不是讳莫如深,但大都数人都与皮南一样心存敬畏。

    是以,不要得罪这位大神是皮南眼下顶顶重要的事情。若是易辛没有找上门,皮南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番思量之下,皮南要求面见三位蕃商,以确定牢中之人的真实身份。若果真是没有被冒名顶替而获罪,皮南会劝他们尽早把海盗参商的具体落脚点供出来,以彰显三佛齐与大宋的友好贸易。而皮南趁机提出邀请包括易辛在内的三名三佛齐商人,共同证实三人的身份。知府衙门虽然有所异议,但对皮南所请没有理由拒绝。

    从大牢出来时,已是深夜,易辛的脸色在夜色下清寒如霜,皮南不远不近地跟着,连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触了这位爷的逆鳞,再度惹他不快。

    易辛上了马车,“辛苦你了,剩下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皮南求之不得,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也算是功德圆满,“易大当家任有差遣,尽管叫人传话。”

    隔日一早,易辛吩咐小螃蟹收拾行囊,他要走一趟饶州。阿诺赶早过府听到,提出她也要随行。虽说易辛的宋话说得不错,但他带着一个昆仑奴去到饶州,人生地不熟,难免会有所不便。

    可易辛并不想带她同行,身份有别自不必多言,她一个没有出过泉州城的小娘子,此去饶州舟车劳顿,恐怕她一时难以适应。更何况,赵承安突然向阿诺介绍饶州瓷器商,怕是有意引他二人前往,那他就更不能让阿诺参与其中。

    但有些话,不必说得那般清楚。

    二人相持不下,连小螃蟹都远远地躲开,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这时,一辆半旧的马车停在易府门前,一人从车上下来,正是这几日与阿诺四处奔波的陈海生。

    “阿诺,大当家,你们这是要去何处?”陈海生拾阶而上,近前施了一礼,“我是来向二位辞行的。”

    “你也要去饶州吗?”阿诺脱口而出。

    陈海生讪讪地一笑,点头称是。苏哈尔是在他手上出的事,以前查不到任何线索,他无能为力。但现下有了一些苗头,他不能再不闻不问。

    “你不介意带上我吧?”阿诺抓住他的衣袖,眸光灼灼。

    陈海生向来不会拒绝阿诺的请求,只要阿诺开口,他无不满口答应。

    易辛气结,但也不能再一味地反对,任由阿诺与陈海生一同上路。

    于是,他勾起一抹疏离的笑意,“易某正好也要走一趟饶州,正好与陈少掌柜结伴同行。小螃蟹,备车,帮阿诺另备一辆。”

    阿诺心虚,不敢去看易辛。其实她有她非去不可的理由,赵承安在这个时候抛出饶州的瓷器商户,看似情理之中,若不是苏哈尔等人也在饶州瓷器上出现问题,她不会怀疑赵承安为了立功而对蕃商设下陷阱。若她的猜测不假,易辛此行怕是会重蹈覆辙,如苏哈尔等人一般,成为又一桩无头冤案。到那时,她真的难辞其咎。

    到达饶州府时,已是秋末,寒风萧瑟,落叶翻飞。

    三人在饶州府的驿馆歇了一晚,于隔日晨起马不停蹄地赶到饶州府下辖的景德镇。此地正是出产影青的所在地,那些令各国商人眼红的影青随处可见,全镇遍布瓷器作坊,瓷窑的浓烟遮住明媚的阳光,满目阴霾。但来自各地的商户都没有因此而慢下脚步,行色匆匆地穿梭于景德镇的瓷窑之间,挑货砍价,热闹异常。

    陈海生并非第一次来饶州,轻车熟路地找到多次入住的客栈,与掌柜的打过招呼,要了三间上房。一行四人入住后,并不急于去找任何一位瓷器商,各自梳洗更衣,一身清爽地叫了一桌吃食,也不入雅间,只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围坐。

    正是夕食时分,大堂的各地客商在结束忙碌的一天后,云集于此,在畅谈各自的观点的同时,相互试探,相互攀比,试图从对方的口中打听到更多的贸易动向。

    在这些商人的言谈中,可以清楚地知道大宋的皇帝病入膏肓,又因为膝下无子承继大统,正在四处寻找合适的宗室子弟,其中以居于南外宗的太祖一脉最为被当今看中,六王爷又与当今感情深厚,但与当今同病相怜,多年无嗣,成了当今最大的遗憾,甚至还说出若是六王爷有嗣,必是储君人选的金口玉言。

    太祖派人丁稀薄,太宗派却跃跃欲试,连魏王派系也是蠢蠢欲动,欲借此良机重夺大宋之皇位。可朝堂被权相贾似道等人把持,即便是三派宗室子弟也要看其脸色。而前段时日在泉州府获罪的周显宗,就是贾似道的人,因此南外宗与贾似道的关系十分紧张,被搁置的舶货代替铜钱贸易的新政,最迟年后将会在各舶司推开。

    是以此番来景德镇的客商都有意寻找合适的作坊,旨在与各舶司达成合作意向,从而获取高额的利润。

    但眼下大宋与金的战事处于胶着状态,运输不易,也让各商家有所保留。

    陈海生仔细地倾听,还不忘向易辛解释道:“这里的海商相对要少一些,大都是来自中原和都城的客商,都城临安有专门贩售青白瓷的商号,店中只卖青白瓷一种。”

    “中原?陈少掌柜是说那边也有商户来贩瓷器?”自宋室南下后,中原腹地已尽归大金所有,中原的商人也就是大金的商人,“他们竟能如此猖狂地出现在宋土之内,简直是可笑至极。”

    陈海生说:“只要有钱赚,鞑靼的商人也能行走自如。”

    “如此说来,你们大宋气数将尽。”易辛冷哼,“宗室子弟偏安东南,纸醉金迷,骄奢无度,而敌人却能如入无人之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你们开国太祖丰功伟绩,尚能如此自醒,可后世子孙却懦弱无能,大好的山河只剩半壁残喘,何其可悲。”

    阿诺对此不以为然,“朝堂的事自然有那些位高权重者操心,我担心的只有他们敌军入境时,我们的家园是否安然,家人是否安在。朝堂更迭岂是我等升斗小民可以左右,只求一隅安身之处,无病无灾便是万安。钱财、权势乃是身外之物,心之安处便是家园。若有一日,战乱四起,家人离散,我愿守护家园,静待归来,永不言弃。”

    “可你不是孤儿吗?”小螃蟹忍不住插嘴,“你没有家人,也就不用死守。”

    阿诺一记眼刀飞过去,“楚姨、陈叔、海生哥都是我的家人,还有少严哥哥,那些帮助过我的人,都是我的家人。”

    陈海生深情款款地望着阿诺,那些不为人所的小情绪被他掩饰得很好,但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忍不住偷偷放纵自己。一句家人,就足够让他回味许久,也不枉他相伴多年。

    小螃蟹见状,不禁看垂眸沉思的易辛,看不出半点情绪的表露。他揶揄道:“你的意思是,我和大当家也是你的家人?”

    阿诺神情一怔,倏地颊飞红云,宛如熟透的浆果,“我,我可高攀不起……”

    小螃蟹还想挑衅回去,被易辛一个寒意凛凛的眼神逼退,默默地拿起茶盏,堵住自己的嘴。

    “吃过夕食各自回房安歇吧。”易辛凉凉地道:“明日一早,先去找那位尤姓瓷器商。阿诺,你等一下到我房里来,我有事交代你做。”

    阿诺木然地点头,脸上的红霞还未褪尽,满目盈泽的水意,似是委屈,又似无奈,那下唇都快被咬出血来。

    “吃饭!”易辛低喝一声,成功地把阿诺和陈海生的思绪打断,恢复如常神色。

    用过饭,陈海生首先离席,他遇到几个相熟的客商,准备过去寒暄几句,那几个客商却把目光投注在阿诺身上。探究,玩味,还有意味不明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