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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螳螂捕蝉

    阿诺敛去所有的面部表情,默默地低下头,随易辛进了厢房。

    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堵肉墙,才无措地抬起头,发现易辛不知何时已经转身,手里还拿了一套新制的月白袍子。

    她揉了揉发红的鼻子,心领神会地接过,“是我思虑不周,让大当家担心。”

    易辛不忍苛责,安慰道:“非你之过,不必介怀。”

    “我执意要来,我自当谨言慎行,不惹麻烦。”

    “都说了,并非你的错。”易辛挥手让她离开,把小螃蟹唤了进来,“你看着那陈海生,别让他和阿诺走得太近。虽说是离开泉州城,但难免会遇到相熟的客商,让人有所误会就不好了。”

    小螃蟹反问道:“我总不能一直看着他们?再说,大当家你也管得太多了,被误会是他们的事情。”

    “总是我带他们出来的。”易辛努力为自己寻了一个理由。

    小螃蟹叹气,这易辛越发婆妈了,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不让阿诺欠他人情,不让阿诺觉得自己施恩于她,把二人的关系始终置于一个天秤之上,努力维持着艰难的平衡,让阿诺能够一展所长,同时还不忘替她安排未来之事,生怕她再度被所谓的家人典卖,一无所有。

    如此煞费苦心地周全,要说易辛对阿诺只是主家与手下的关系,小螃蟹真的很难说服自己。

    可这才是易辛的行事作派,不曾轻易表露自己,也不曾让别人走进他的世界。自他母亲过世之后,他孤身前行,隐忍沉稳,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属下都不明白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他对阿诺的那点心思,却如此昭然若揭。

    找不到那家姓尤的瓷器商早在易辛的意料之中,听说是回乡养老去了。这老尤原是北方的匠人,只因宋金的战事不断,而不得不迁移到此。但人老了,难免思念故土,两年前带着老伴回了北边,留下两个儿子照看瓷器生意。可这两个儿子手艺不行,没能烧制出新的瓷器,只能做些寻常的物件维持生计。

    但一墙之隔的另一家作坊却是生意红火,偌大的院子挤满前来订货的客商,人声鼎沸,往来喧嚣。

    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就是那个老尤的侄子,也就是打着老尤幌子卖瓷器给苏哈尔的那个人——尤原。

    易辛和阿诺对视一眼,同时转过头去,给了小螃蟹一记心领神会的挑眉。小螃蟹当即转向陈海生,陈海生愣了须臾,也明白过来,止步于前,与小螃蟹相携往反方向离开。

    “你可知巴亚和阿里向谁买的瓷器?”易辛第二次入知府大牢,巴亚和阿里深知再也瞒不住了,只好和盘托出。易辛为此火冒三丈,好几日不与人说话。

    阿诺何等聪慧之人,一点就透,“难道也是这个叫尤原的人?”

    易辛不再相瞒,但语气中又透着几分无奈,“据他们陈述,在占城附近海域遭遇海盗参商,参商威胁他们,若是不帮他把兵器和火药运过来,他就杀光船上之人。参商不仅给了他买兵器和火药的钱,还派了人跟着他们。入了泉州城之后,他们四处打听消息,赶巧遇上这个尤原,他能搞到兵器和火药,买卖契约上写的是瓷器,瓷器中装入兵器,没有细查之下,顺利出港轻而易举。只是没想到出海那日那么凑巧,捕盗衙门突然上船清查货物,才被一举拿下。”

    阿诺不免要问:“捕盗衙门向来不管出港商船,除非是有人告密,否则绝不敢轻易为之。”

    易辛说:“我知道大宋律法有云,凡是举报非法贸易者,可得其资产的半数。”

    阿诺却道:“也不一定是尤原。他一个瓷器商,暗地里从事这些勾当,还好意思告发别人吗?若他是这样的人,何不继续在泉州城经营下去,总能再钓几条大鱼,如大当家您这样的,半数的家产,才能下半生衣食无忧。不是看不起苏哈尔他们,而是不值得。”

    阿诺心虚地垂眸,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易辛,在泉州城各处都有捕盗衙门的眼线,而她也是其中之一,靠出卖蕃商的交易信息为生。

    易辛寒眸微凛,抬步往里走,“走吧,先会一会这个尤原再说。”

    尤原是典型的北方汉子,高大魁梧,却长了一双老于世故的狭长眸子,透着八面玲珑的精明,能说会道,就算是初见的客商,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全然没有陌生之感。

    他看到易辛进门,主动迎了上去,恰到好处的寒暄,几个来回就把易辛此行的目的摸清了。

    “要影青,我有,但却不是最上等的。”尤原直言不讳,“我知道您买得起,可是没有必要。瓷器易碎,尤其是影青,薄得透光。”

    他从旁拿起一个釉光棱执壶,轻轻弹了两下,声音清脆,宛如磬声悠扬,尾音绕梁,“在运输的途中,会有极大的破损,固然可以高价出售,可如此成色的影青在途中破损,委实可惜。您是海商,瓷器出海,那就更是无法估量了,一次飓风的损失,就足以毁了您数年的辛劳。”

    “这位掌柜说得有理。”易辛点头称是,“但凡是大宋的瓷器,就能卖出高价。我这也是听闻饶州瓷天下闻名,慕名而来,不曾想泉州城出产的影青与饶州瓷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是自然。”尤原得意地笑了起来,“此地拥有得天独厚的白瓷土,刚挖出来的时候如雪般洁白,乃是烧瓷最好的材料,非别处可比。”

    “莫道有饶玉之称。”易辛露出欣喜之色,“可惜啊可惜,还想着可以带数船影青回航,也算是不须此行。”

    尤原眼光微闪,话锋一转,“都说工匠来八方,器成天下走,我饶州瓷行销各地,运往泉州城也不是太大的问题,若是运输得当,也是可以减少损失。”

    易辛急切地问道:“如何叫运输得当?”

    “福建路多丘陵,路途颠簸,想要万无一失,只能是放慢行进的速度。可如此一来,耗时太久,车马难免不济。”

    “这有何难,按天计费便是。”易辛大手一挥,“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要瓷器完好无损,工钱、车马都不是问题。可是……”

    易辛斜睨过去,唇角露出一丝凉薄的笑意,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你这没有上等的影青,我却要花大价钱运输,未免也太小题大作。阿诺,我们走。”

    转身时,阿诺强忍笑意,对他竖起大拇指。要论露富这种事情,只有易辛才能做得如此得心应手,毫无破绽。他不是装富摆阔,而是真的浑身都散发着铜臭。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来,点到即止。

    “走吧,他暂时不会追出来。”易辛上了马车,把手递给阿诺,顺势把她拉了上来,“他现下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我的身份,才会找上门来。”

    阿诺笑容不改,毫不掩饰她的欣赏之意,“果然是大当家出手,厉害,厉害。大当家莫不是想充当大鱼,主动咬饵,等着鱼钩来钓。”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易辛别过脸去,可上扬的嘴角弧度还是泄漏了他愉悦的心情,看来十分受用。

    “那么等尤原找上门,大当家应该要开始卖惨了吧?”阿诺狡黠地眯了眼睛,“先是担心海上航行的大风大浪,再隐晦地表明对海盗的忌惮,害怕有去无回,空手而归。”

    “然后呢?”易辛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阿诺美目微动,“不用等然后,尤原自然会为大当家好好谋划,且等着看他如何行事。”

    “可我并不想跟他谈买卖,也不想真的买了他的瓷器和兵器,等着他告发我。”易辛说:“我不想留下任何一张买卖文书,可就算我引他上钩,买了他的瓷器和兵器、火药,也无法证明苏哈尔他们是被陷害的,因为他们是真的买了这些东西。”

    “那大当家为何要来饶州?”阿诺委实想不透易辛的想法,他执意要来,要却说做的都是无用之功,那又何必走这一遭?

    “诚如你所言,若非尤原暗中告发,一定还有旁人。这个人不在尤原身边,那就是在我身边。”易辛深深地看了阿诺一眼,阿诺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他不禁莞尔,解释道:“我说的身边之人,并不一定是你,这一路上难免会有人跟踪,我在泉州城时,多次发现有人在暗处盯梢。”

    “是以,这趟出门我并非只带了你和小螃蟹。”易辛觉得他不该再瞒阿诺,“自你我离开尤家作坊之后,有人会一直盯着尤原,他送往泉州城打探消息的渠道,都会有人一路看着。还有那些跟踪我的人,你们大宋不是有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跟踪我的人也有我的人盯着,看看他们到底向谁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