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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掉脑袋

    阿诺醒来后,发现已经不再是山洞,榻前坐着闭目养神的易辛,身上已经换了干爽的衣服,披散在肩的黑发不见半点泥污,那张冷俊深邃的脸似凝了一层寒霜,眉间拧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

    “我……你……我们……”阿诺一张口,却不知该从可说起。

    易辛倏地睁开眼,眉间舒展,笑意尽显,把她重新按进被褥,温柔地掖了掖被角,“你突发高热时,正好小螃蟹找到我们,避开那些杀手,把我们送到饶州府医治。现下,你的烧退了,我的伤也包扎好了,平安无恙。”

    阿诺不认为那是一处可以轻易找到的地方,想必是易辛与小螃蟹之间有着某种默契和联络方式。

    “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这才是阿诺想知道的,“真的是赵承安吗?”

    易辛淡道:“人都散了,无从查起,等回泉州再说。这些事情我自会处理,回去之后你安心替我收购舶货,苏哈尔等人的事情,你也不必管了。”

    阿诺并不觉得这件事能轻易地一笔代过,可偏偏易辛闭口不谈,她想尽办法想翘开他的嘴,可他都是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

    回程的路上,易辛与阿诺分车而行,似乎有意避开她,但这又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叫人无从发作,也无立场指责他的疏远。

    他是主家,而她是牙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阿诺回到泉州城的当下,黄少严派任江到易府来要人,气势汹汹地指责易辛不应该让阿诺一个弱女子长途跋涉,身为大食人的易辛理应谨守男女大防,而不该随意与女子外出。更何况阿诺只是本地的牙人,并不负责异地事务,易辛无权把她带出泉州城。

    伊本带着人把任江赶了出去,可任江带来的手下个个虎背熊腰,摩拳擦掌,一副要痛扁伊本的架式。伊本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一见形势不对,立刻调头就跑,去请小螃蟹来增援。

    小螃蟹二话不说,把大门一关,闭门谢客。

    “我总觉得那个任江很眼熟,也不知在何处见过。”伊本十分恭敬地跟在小螃蟹身后,“还有他带的那些手下,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完全不像是讨生活的水手。”

    小螃蟹没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径自去了内堂寻易辛。依着易辛的意思,不想在阿诺的事情上与黄家纠缠,能退便退,不给阿诺增加不必要的困扰。

    阿诺明白易辛想息事宁人,带着小船儿便随任江回去。一进家门,黄李氏立刻冲了上来,抢走她的包袱,见只有几贯铜钱,十分不悦,嚷嚷着要找易辛讨回公道,出一趟远门连辛苦费都不给,这样的海商不跟也罢。紧接着,方婆子也上来了,把阿诺浑身搜了一遍,急得小船儿要与她动手。

    “夫人,她的衣裳不是之前带走的。”方婆子退了一步,小声对黄李氏嘀咕。

    黄李氏恶狠狠地盯着阿诺,“你是不是把银子都花了,还是给了楚娘那个贱人?”

    阿诺这才明白过来,并不是黄少严派人接她回来,而是黄李氏怕她藏私。那么,她离开泉州的这段日子,她的屋子怕是也从里到外被黄李氏搜刮过了。

    阿诺突然想起在离开前,她忘了把陈海生的牙册还回去,还好黄李氏目不识丁,不然可就酿成大祸了。她没有与黄李氏纠缠,连包袱都没有要回来,回屋找到那本牙册,让小船儿跑一趟陈氏牙号,这个时候陈海生也应该到了。

    阿诺梳洗过后,天还没黑,黄少严未归,黄李氏不知去了何处,连方婆子和任江都不见踪影,厨房也未见炊烟,看来黄少严没有回来,谁也没有饭吃。她取了一件黑色的斗篷,趁小船儿还没回来之前,迎着浓重的暮色,来到守卫森严的南外宗,请见赵承安。

    赵承安的家一如既往的寒酸。外头看着精雕玉砌,金碧辉煌,可那些只是南外宗的统一布局。一推开门,灯火黯淡,摆设老旧,院中青苔遍布,爬山虎的藤蔓在探出墙头前被拦腰折断。赵承安的发妻一身素淡地在厨间忙碌,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要说他为了立功,布局构陷海商,从中取利,阿诺不该不信,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平步青云,可为何还是过得如何潦倒落魄,母亲、发妻病重而不得医,自己又是一身伤病不复当年之勇,膝下无子承继家业,千般辛劳不知所谓。

    “尤原找过我。”阿诺开门见山,“他说,他为你做事,要我说服易辛买他的瓷器,还有火药和兵器。”

    赵承安立在暗处,身上的官服还未曾换下,凛凛正气不怒而威,“他真这么说?”

    “他还说,为避人耳目,他才离开泉州,避居饶州,但他还泉州城还有不少的代理商户,让我随时可以找他们贸易。”阿诺向他投去一记迟疑的目光,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他找上我,也是因为你告诉他,我是自己人。”

    赵承安神情莫辨,“那你打算如何行事?”

    他并没有否认,这不符合赵承安一惯的行事风格。他应该义正辞严地痛斥尤原的污蔑,重申自己的立场。可是他没有,言语间也没有夹杂应有的怒意。

    阿诺仰望满天繁星,泉州城的天空比起景德镇要清明许多,她心下微沉,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易辛还不够相信我,迟迟不愿与尤原订立买卖契约,似乎是因为苏哈尔等人说了什么,他这次十分谨慎,不再让我拿主意。尤其是那日你我在知府衙门说话被他瞧见,他对我便有些不悦。不瞒赵大人,易辛此番来就是为了苏哈尔等人,他坚信苏哈尔、巴亚、哈里三人是无罪,是他最忠实的下属。他去饶州,就是为了搜集尤原栽赃的罪证,但他似乎查到尤原背后之人。”

    赵承安蹙眉,“如此说来,你认为苏哈尔等人是被本官与尤原联手陷害的?”

    “这个结论重要吗?”阿诺反问,“只要证明易辛就是海盗参商,对于大人来说可是大功一件,这也是大人一直以为都想要的结果。”

    “我想抓到海盗参商,这是我身为捕头的本职。”赵承安不想被阿诺牵着鼻子走,断然否认她所说的一切,“什么尤原,本官不认得。”

    阿诺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并不急于逼他承认,转而道:“既然如此,阿诺告辞了。我今日没有来过,我也不清楚尤原的事情,饶州府发生过的一切,来日若是传扬出去,我会说我不知情。”

    她罩上风帽,转身便要走。

    “你站住。”赵承安冷斥,“你这话是何意?”

    “赵大人同是大宋宗室,却只能住在这南外宗的北边,远离睦亲院,空有赵姓之名,却无皇亲之实。”阿诺语气嘲讽,“六王爷不过是与当今一母同胞,市舶司提举赵希年又有太宗一派在朝中的支持,却容不得赵大人您这魏王一系的嫡亲,一味打压。我若是大人您,也会想尽办法不叫他们再小瞧我。几个小海商哪能让大人功成名就,反倒叫旁人看了笑话。”

    赵承安阴鸷的眸光如同一支利箭,恨不得刺穿阿诺那张可恶的嘴。他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可即便他再寒酸再无能,也轮不到一个半南蕃随意嘲笑。

    “我欠着吕家的身契钱,还有楚姨和那些孩子要照顾,单凭牙人的佣金根本就不足以应付。更不必说我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婆母,每日不把我身上的钱银都搜刮走,绝不善罢甘休。我努力勤勉,却因为是女儿身而被受置疑,即便我在牙人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可明年新的海商入港,我依然不是首选。”

    阿诺再明白不给赵承安的心理,他再不济也姓赵,宗室子弟,入皇家玉牒,死后能入赵氏宗庙,即便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捕头,都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尊贵。

    他不会承认,他与尤原合谋,虽然她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但她相信易辛不会骗她。

    “是以你想借我的手,让易辛有来无回?”赵承安冷哼,“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无非是又一个海盗而已。照你方才所言,我屡立功勋,却还是原地踏步,难道一个海盗参商就能让我从此翻身吗?”

    阿诺笑道:“别人或许不能,但易辛与整个南外宗的关系,尤其是六王爷,势必要因为识人不清而传遍朝野,市舶司自然也难逃干系。”

    赵承安微眯眸子,寒光闪动,“你也敢妄议朝堂之事?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阿诺怯怯地垂了眼,“阿诺只想要银子,只想不再受制于人。”

    秋意已尽,寒风萧瑟,风中传来南外宗睦亲院的丝竹缭绕,不那般真切,却能想像又是一夜歌舞升平、莺歌燕舞。但这些都与赵承安无关。

    须臾的静默,却更让人心烦意躁。

    赵承安望着屋中微弱的光,隐约中听到母亲极力压制的咳嗽声,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