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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随我离开

    水沸过三遍,阿诺把茶饼放入水中,长睫盖住她的目光,面色如常,静谧而从容。她已经越来越淡然,遇到的每一件事情,她都能从容不迫,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重新再来。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到易辛初初靠岸那日的走投无路。

    “如此说来,你已经向赵承安求证过了。”易辛笃定地轻敲几案,“这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大当家是想问为何赵承安会承认?”阿诺望着茶饼在沸水中散开,茶汤渐渐变白,又往里加了一小勺的盐,“我以大当家为饵,要赵承安放了苏哈尔等三人,我以此换取大当家的信任,然后再帮赵承安构陷大当家,达成他的目的。”

    “他同意了?”易辛没有太过震惊,反倒是玩味地看着她,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如此大胆的计划,却能在山穷水尽时找到一线生机。

    不得不说,易辛已对救出苏哈尔等三人不抱希望。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尤原在交货时动了手脚,就算证明尤原帮一些海商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但并不能说明苏哈尔的货就是他的,毕竟那张买卖契约的订立人是去了北边的老尤。这本就是一桩无头公案,除非赵承安自愿牺牲掉一枚棋子。能让他有断臂之决心的,除了给他画一个更大的饼,别无他法。

    易辛并不介意当这个饼。

    但看起来阿诺并没有那般顺利,“看来我易某人这个饵还是不够香。”

    “大当家不觉得此计太过冒险,救出苏哈尔他们三人,你有可能会走不出泉州城。”阿诺低头不敢直视他,“我尚未想出万全之策,在苏哈尔他们三人脱困后,也能让大当家全身而退。”

    今日煮的茶是团茶,茶汤雪白,用建州的兔毫盏盛着,黑白分明,杯壁上的兔毫纤毫立现,栩栩如生。

    易辛捧杯,指尖划过杯沿,从升腾的热气中看向垂眸静坐的阿诺,“那你可曾想过,助我全身而退后,你又当如何自处?赵承安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会善罢甘休。”

    易辛微恼,他以为阿诺已经想到全盘计划,才敢如此冒险出击。可她竟没有想好后路?

    “这件事到此为止。”易辛打断阿诺的思绪,“苏哈尔等人的事情我会另想办法,你不用再去找赵承安,知道他不是那日的幕后之人就好,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

    “我可能忘了告诉你。”阿诺抬眸,长睫微颤,眸中升起一团雾气,“当日我被典入吕家为妾,走投无路,是赵承安给我指了一条明路,要我成为你的牙人,他就替我向吕家求情。”

    易辛泯了一口茶汤,神情未变,“那又如何?这泉州城半数的牙人都为捕盗衙门提供消息,多你一个不多。这并不表示,赵承安会宽容你的所作所为,你日后的处境会变得更加艰难,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即便那时候我已然离开。除非……”

    “除非什么?”阿诺不想半途而废,从赵承安的身上寻找切入点是最快让苏哈尔等人脱困的办法,当然并非绝对,却是最不得罪赵承安的办法。试想一下,若是她寻求他法解救苏哈尔,赵承安必然会因此而受到牵连,执法不严,徇私枉法,无论是哪一条罪名,都能让他半生的努力化为乌有。到那时,她与赵承安才是真的结下仇怨。

    “除非事成之后,你随我离开,只要你喜欢,在哪里落脚都可以,大食或是三佛齐,南洋诸蕃随你挑选。”易辛笑容清浅,眸光落在雪白的茶汤上,有意避开阿诺投来的探究的目光,“我会护你一世周全,不再有性命之忧,不再受漂泊之苦,不再有人欺你负你,即便是我早你一步离开,都会有人护你此生无忧。”

    阿诺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冷俊深邃,神色如常,出口的话也似闲话家常一般,没有起伏的语调,没有高昂的声线,仿佛那番话是她的凭空臆想,可他又如此真切地坐在他的对面,触手可及。

    他半天没听到动静,倏地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她躲闪不及,下意识地抓起茶盏,佯装品茶的样子,一口滚烫的茶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表情甚是滑稽可笑。

    易辛忍俊不禁,移开目光,微笑的弧度尽是涩意,仿若那黑釉兔毫盏上一笔画错的毫毛,无损于整体的美观,却又委实令人唏嘘不忍。

    良久,阿诺才找回她的声音,清了清嗓子道:“原来苏哈尔他们三人于你而言这般重要,你连我的后半生都要负责,可见我若是不帮他三人脱困,委实无言见大当家。要不这样,日后我若是去了三佛齐或是大食,你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我这人要求不高,粗茶淡饭可打发不了我,我可是听说大当家出海是有膳船的人,起码要有一样的佳肴美酒。”

    彼此都是聪明人,很多话只能说一次,虽然明知道不会有答案。

    阿诺没有立刻便走,她留下来与易辛一道用过午食,拿了几家丝绸商送来的料子与他一起挑选,言谈举止一如往常,没有因为先前的小插曲而露出尴尬与躲闪,从容应对,举止得当。

    连易辛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处变不惊,以四两拨千斤,深得他的精髓。

    他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但他却无半分喜悦之情。

    皮南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初冬的微寒已至,他的额头却布满汗水,可见事情之急切。

    阿诺心中微沉,立刻有了一番计较,若是她没有料错的话,应该是赵承安同意她的计划。

    她下意识地朝易辛望去,他笑容不改,但眉头深锁,心中亦是有了答案。

    皮南觉得自从易辛找上门之后,他便成了易辛与知府衙门之类的传话筒,不能再窝居于自己的小院,过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悠闲时光。

    苏哈尔、巴亚和阿里三人被关押数年后,突然被通知因为阿诺的举报找到关键的证据,将于不日后无罪释放,当年收缴的一应商舶、物货也将一并归还。

    “小娘子你举报了什么,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皮南气喘吁吁地落座,知府衙门把公函送过来的时候,他正在思考夕食的菜色是吃肉还是吃海鲜,结果他饿着肚子跑了出来,“这人是我去接,还是大当家您亲自去接?”

    易辛暗自叹气,赵承安的动作还真是快,不放过任何可以构陷他的机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他懂,可赵承安想把当他铺路的青石板,也未免想得太简单。

    易辛很是热情地留皮南用夕食,好酒好菜招待,又送了他许多市面上刊印的书册,都是都城临安时兴的词文集。皮南又吃又拿,深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可谁让对方是易辛,即便他不吃不拿,也要照样替他办事。

    阿诺得到消息后就走了,她没有去找赵承安,也没有回黄家,而是带着小船儿直奔船坞。苏哈尔三人无罪获释之后,正值归航的东北季风盛行,立刻把他们送走,以免节外生枝。至于易辛,他短时间内很难离开泉州城,不仅仅是因为赵承安不想让他离开,他预计的商舶还未完全造好,回航的舶货也尚未采购妥当。但最关键的还在于易辛,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至少眼下他没有打算。

    从易辛下订到开始备料造船,耗费了不少的时日,船身的雏形大置已有,但船坞目前仅能打造十艘同样载重量的商船,同时还要匀出人手修缮其他海商的旧船,进度不快。但按易辛原先的计划,这批船要等明年才开始交货下海。

    阿诺遂与船坞主商量,在腊月到来之前,造出三艘可以下水的商船。船坞主看小船儿面色红润,比离开时身量长了、脸也圆了,已有小小姑娘初长成的娇俏模样,看来阿诺没有薄待她,心中十分欣慰。对阿诺的要求满口答应下来,并表示会优先对待,一定不会误了出海的日子。

    小船儿揉了揉自己被船坞主捏疼的脸,可怜兮兮地看着阿诺,“阿姐,我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自从你去了饶州之后,我就在易府和楚娘那里蹭吃蹭喝,和伊本跑跑腿,市舶司、蕃坊、各处的商户,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圆了。”

    阿诺却觉得无妨,“易府的饭菜你随便吃,楚娘那你还是吃饱了再去。如此说来,我离开之后,你就没回过黄家吗?”

    小船儿才不想回黄家,不给饭吃不说,还要受方婆子的刁难,想着法子让她干活。打狗都还要看主人呢,这黄李氏和方婆子简直是欺人太甚。若不是阿诺脾气好,不想闹得家宅不宁,小船儿也不会忍气吐声。

    “去过一两回,总要看看李氏有没有把你的东西搬空。”

    “我记得少严哥哥同船的水手都已经各自散去,为何这趟回来又看到他们?而且还充当起看家护院的打手。”

    海商出海,水手都是临时招募,到了目的地之后,各自散去,不再是雇佣的关系,若是他们不想等原来的海商一起归航,自可以去寻其他的海商,搭乘别的商船返程,而不是长时间地等待下去。但像易辛这样的大海商,拥有商船数量近百艘,他每艘船上的船员水手都相对固定,即便是不出海,照旧要支付月银。

    可黄少严三年风雨飘摇,六艘破旧商舶勉强维系,所携物货悉数交易之后所剩无几,又如何能养得起人数众多的船员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