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曲春深

海曲春深 > 第八十二章 知己难得

第八十二章 知己难得

    “他们时常在府里喝酒,黄家郎君都是好生招待着,听说是因为要出海了,怕找不到水手。”

    “自我走后吗?”

    小船儿点头,“那黄家郎君巴不得你离开似的,你前脚刚走,还不到三天那些人就陆续回来了。”

    “原来他早就决定要出海。”阿诺不免有几分失落,黄少严这趁回来,他们之间始终无法亲密,她归咎于彼此的忙碌,但她还是想得太简单,她根本不知道黄少严都在做什么,才会让他有所保留。

    “出海就出海。阿姐,你不会真的要嫁他为妻吧?”小船儿眨着晶亮的眸子,瓮声瓮气地说:“他要是没有回来,你要守一辈子吗?你说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黄家郎君是救过你的命,你以身相许,我不能说不对。可我觉得易大当家的知遇之恩之于黄家的救命之恩,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你又要如何报答大当家?且不说黄家郎君看不起楚姨,处处鄙夷,黄李氏又是那般……”

    “小船儿。”阿诺冷冷地打断她,“若是事事都能权衡,精打细算,又何来报恩一说?人的一生会遇到许多的贵人,如何报答当日之恩,但看当时我所能做到的极致。”

    小船儿说:“照这么说来,若是你遇到大当家在先,你也会以身相许?”

    “这……”阿诺愣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她的小圆脸,理所当然地说:“我卖身葬母,少严哥哥买我回家,我自然是他的妻。况且,我与少严哥哥也算是青梅竹马,并非仅仅是因为报恩。”

    “可现在身契在你自己手上。”小船儿扯开她的手,护着自己的脸,“他一走就是三年,对你不闻不问,也就你死心眼。他没有大当家俊郎无双,也没有大当家事事周全的魄力,更没有大当家富可敌国的财富。”

    阿诺长叹一声,“大当家的优点只有这些吗?小船儿,做人不能太肤浅。”

    “可你不喜欢大当家,我说再多也没有用。”

    阿诺哭笑不得,可心下跳得飞快,“我为何要喜欢大当家?”

    “我觉得大当家是喜欢你。”小船儿噘了个嘴,“小螃蟹说大当家为你做了很多的事情,但都不让你知道,怕你太重恩义,有所负累,他也瞒得十分辛苦。”

    阿诺拍了拍她的脑袋,“别听风就是雨的,你看大当家不远万里前来解救被冤枉入狱的手下,他待我再好也不及他们之万一。”

    这话虽是说给小船儿,但也是说给阿诺自己听的。很多事情不能深究,方才谨守分寸,不失本心。

    易辛总说,做为一个成功的牙人,不是她该做什么,而是她要做什么。他于她之大恩,即便是费尽心力救出苏哈尔等人,也难报其之万一,这便是她要做的。

    赵承安的效率极高,仅仅过了三日,苏哈尔等人无罪释放的公函已张贴在泉州城的各大城门和蕃坊,立刻引起百姓的热议。蕃长为此与皮南到知府衙门的大牢亲迎三人出狱,代表住泉的蕃商对泉州府一众官吏表示感谢之情,并且表示此番回航的蕃商会为泉州港的繁荣尽自己的微薄之力,鼓励更多的海商来此贸易。

    漫长而无望的三年,苏哈尔、阿里、巴亚再见易辛时,都无声地低下头,虽已梳洗更衣,但身上还是带着一股腐朽的阴霾之气,发已白,人已倦。

    阿诺今日并未到场,多年重逢的戏码不适合她,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并不想因此接受苏哈尔等人的致谢之词。虽然赵承安提及她的举报,但她相信没有人在意这些细节。而昨天一早,赵承安带着一队捕快自朝天门而出,直奔江西路饶州府缉拿尤原归案。

    泉州城的百姓和住泉的蕃商不无弹冠相庆。

    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

    自蕃长亲自到知府接人,沿途皆是鞭炮齐放,锣鼓喧天,犹如过年一般的喜庆,生怕百姓不知道泉州府的公正严明,即便是多年的冤案,也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这却苦了伊本和小船儿,尤其是伊本。他拖着一整车的鞭炮走街串巷,走到无人之处才敢点燃一串,然后迅速离开,等街坊四邻出来看到别家门前燃尽的炮纸,议论纷纷,如此一来他的目的也就达到。当然他还雇了不少人帮忙,依阿诺的意思,要达到全城礼炮齐鸣的效果。小船儿会轻松一些,由祥子驾车拉着她全城走一圈,她在车里敲锣打敲,完全不会被人看到。

    二人忙了一日回到黄家去向阿诺复命时,全城的喧嚣仍在继续,但与他们无关。

    阿诺大方地请他二人吃了一顿福人居,鲜虾小笼、鱼翅捞饭、鲍鱼蒸蛋,平日不敢吃的,都让小船儿一次吃个痛快。

    三人坐在福人居的雅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荡,打开轩窗往街面望去,各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守岁都不及今日的喧嚣。

    酒足饭饱,小船儿拍着鼓鼓的肚皮靠在阿诺身上,“阿姐,为何要全城皆知,全城同庆?”

    “我知道我知道。”伊本抢先开口,“小娘子是想让泉州府各路官员知道,还蕃商以公道是大利之事,可以让更多的蕃商来泉贸易,繁荣这座城。”

    阿诺欣慰地看着伊本,“不为知府歌功颂德,他们会觉得自己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总想着要在其他地方捞回来。如此一来,百姓只会深受其害。东北季风即将到来,海商们纷纷祈风出海,若是被一再刁难,便失去我向赵承安妥协的目的。我们的目的达到,自然不能损害他们的利益,利人又利己才是繁荣之根本。”

    伊本夸赞道,“小娘子,你越来越有易大当家的风范了。”

    小船儿关心的却是另一桩事情,“阿姐,这花销要跟大当家讨要吗?”

    阿诺理所当然地答道:“你不会以为是我自掏腰包吧?怎么可能!”

    小海商尚且受到如此关注,若是事涉易辛,才能让泉州府的官员如履薄冰,三思而后行。

    “那我还要吃……”

    深夜,易府灯火通明,鉴于今日全城同贺,他便亲自做东,邀请住泉的蕃商小聚。一是表明他与苏哈尔等人的关系,为他们的获释庆贺。二是为即将在今年返航的蕃商送行,以示易辛在住泉蕃商中备受尊崇的地位。

    但易辛并没有忘了阿诺,他让小螃蟹去帐上支五百贯铜钱给阿诺送去,“这丫头还真是大手笔,一点都不替我省钱。”

    言语之间尽是无奈的纵容和骄傲。

    人这一生,最难得的是知己,心有灵犀,一点即透。但更难得的是心中所想尚未付诸实施,却有人替你做了,这远比知己更加难得。

    泉州港地处东南,冬日迟迟,几番入冬失败,冷热反复无常,仍是不见东北季风盛行。好不容易多日阴雨连绵,把最后一股热浪冲刷怠尽,寒意姗姗而来。

    遣舶祈风的仪式也随之议定,通令全城三湾十二港,由泉州守土之臣于仲冬十八在九日山延福寺的通远王祠祈风,可陆续放舶出海。

    通远王神祠乃是本朝州府的祈祭之处,曾有多任郡守、宗正于此祷雨祈风。虽说庆元年间泉州城南已有信奉妈祖的顺济宫供百姓祈祭,但由南外宗和知府举行的祈风祀典仍在通远王祠举行,以示朝堂对海商的尊崇与重视。

    同日,海商于各港口纷纷举行祈祭仪式,舶舟升帆,拉纤入海。

    但住泉的蕃商却并不与官府和本城百姓共同祈风。在蕃长的主持下,大食海商聚集在通淮街的清真寺,诵读祷词,祈求真主保护归航顺利。

    这一日的泉州城,半城烟火半城仙,大小寺庙香火不绝,与那高升的船帆融为一处。

    阿诺在这一日送别黄少严。海商们对率先出海颇为忌惮,每日都是抽签决定第一艘出行的商船,但黄少严自告奋勇,愿意做第一个出行之人。市舶司特许他免检出行,以示嘉奖之意。

    临别依依,阿诺一身端肃,长发高束,不带珠钗,不施粉黛,与黄李氏的盛装有如天壤之别。

    黄李氏看不惯她的素淡,把她挤到角落里,殷勤地为儿子整理衣裳,却遭到水手和船工的白眼。出海的船舶最忌讳女子登船,即便是岸上徘徊也会遭到训斥。可黄李氏祖上三代都是商户,这些忌讳她并非不懂。

    可她在这个时候不能不来,黄少严回来不过数月,虽说赎回宅子、还清欠款,但她没有捞到半点好处。若非那日她借了赌坊的钱追到家中,还不知道她的好儿子竟也会藏私。直至临行前,黄少严给了她二百两银子和一些通兑的会子,就什么也没有了。

    黄李氏开始放声大哭,哭自己命苦,哭儿子命苦,哭海上贸易的艰辛,哭阿诺的不孝,抱着黄少严不让他离开,一众放行的人望而却步,纷纷拱手告辞,祝愿黄少严一帆风顺,留下他独自尴尬地面对自己的母亲。

    阿诺深知黄李氏一向的手段,一哭二闹三上吊,若是不从黄少严身上再搜刮下钱财,绝对不会放他离开的。她置身事外,把目光投入甲板上做最后整理的水手。她看过最终的舶货清单,瓷器与丝绸居多,但大多是寻常的货物,价钱不贵但好出手。而在黄少严出海的六艘商船之中,他自己的物货仅占了三艘,剩下的三艘货都是水手和船员的,他仅仅收取相应的行船费。可阿诺仔细观察船身,吃水极浅,不似载了大量的货物出海。虽说这六艘船在船坞大肆修缮过,可也不至于变了载重量。

    阿诺可以肯定,黄少严根本没有足够的资金采办舶货,只是为了赚取帮吕家采买香料的大额回佣,而贸然出海。

    停靠在港口西侧的吕家船队,因近年来吕家商船有去无回,今岁暂停出港贸易,静待未归船舶。因陈氏香号对吕家的冲击极大,吕家香行所需用香仅从各海商处贸易入手,便能保证准时交货。

    但吕师寅却叫阿诺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