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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一石四鸟

    “易辛愚昧,还请王爷明示。”易辛面带微笑,但心中早已把近来的种种迅速做了一个归整,能与各大牙号都扯上关系的,也就是苏哈尔、巴亚和阿里三人当年的贸易。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事情到了该清理的时候,正好借此机会都收拾收拾。”六王爷示意他近前来,小声说:“这牙号总是为了减免赋税而做两份交易契约,明面上是一份,暗地里又是一份。这次归还你那三位手下的资产,与各牙号核对之后才发现的。原本这些事情我是不管的,可海上贸易牵扯重大,本地的商户之中还有一些是我赵氏的皇族,赵承安这才禀到本王这里来。”

    “陈氏牙号正是易辛牙人所属之处,不知她可会受到牵连?”易辛旁敲侧击,想要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但六王爷看似闲散,实则每一句都有所保留。他只说每个牙号都是如此,还有皇族牵连在内,但若只是牙号偷漏赋税,只要派人查清账目后勒令其补足便是,又何必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把牙号的掌柜悄然带走。

    六王爷冷冷地看了阿诺一眼,“这还要待赵承安与市舶司查明之后再说。”

    易辛又问:“赵捕头不是去了饶州府,不知那尤原是否归案,我那三名手下的沉冤是否能够得雪?”

    六王爷换了慈爱的笑容,“你放心,都查明了。那尤原畏罪服毒,已经死了。在死之前,他写下认罪书,对曾经陷害蕃商以谋取私利的行为供认不讳,自知死罪难逃,不愿牵连家人,便自行了断。”

    易辛眸光微凛,这赵承安还是留了一手,卖了阿诺一个好,可还是不舍得自己的手下,想用服毒自尽瞒天过海,但不得不说确实一石二鸟之计。

    若是他没有猜错的话,彻查牙号的起因也是因为他的手下与牙号之间的牵扯。如此一来,赵承安就能把一切都归咎于他,让阿诺因为陈家的遭遇而与他反目成仇,赵承安就能让阿诺听命行事,最终达到目的。

    一石四鸟。

    易辛不得不重新对赵承安有一个全面的认知。

    宴席并不热络,经过一日的祈祭,人都已至疲累,即便是美酒佳肴在前,也都记挂着出海的事宜,无心畅饮,但市舶司盛情难却,场面上也要应付过去。只是宴席未开时,陈庸和数家牙号的掌柜都意外离开,住泉的蕃商不免心中都有猜测。于是一场宴席下来,除了六王爷和赵希年的连番进酒外,蕃商的心早已不在酒上。

    散席时,到场的蕃商都心照不宣地走到易辛身边,簇拥着他走出知府衙门,又随他一同回了易府,直至天亮才走。

    阿诺没能像易辛那般从容应对,她还是放心不下,趁夜回到陈氏牙号。牙号灯火通明,以陈海生为首的一众牙人围坐在厅堂中,陈孝先和宋世深也都收到消息回来商量对策,但群龙无首,谁也拿不定主意。

    翻乱的账册随处可见,但打开的黄梨木大书柜中,册子却被搬空了。那是存放另一本牙册的地方,只有陈庸和陈海生有钥匙,每个牙人在完成对应蕃商的贸易后,会把册子入库封存,只留另一份牙册以备官府抽阅。

    “要不是因为苏哈尔,咱们牙号也不会受到牵连。这种事情在各舶司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只要出港的物货公凭条目清楚,牙号的册子都只是走个过场。这海商出了海,也就是无凭无据。”陈孝先最熟悉市舶司的运作,“他们根本不会在意牙号到底帮海商置办了多少东西,这根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

    “这事也不能怪苏哈尔,他到底被关了许多年,也是被人诬陷的。”宋世深年纪最长,“能逃出生天,谁会愿意呆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大牢里,等着被砍头。不能怪他,只是账册的事情由来已久,恐怕是有人想趁机打击咱们牙号。都想想,最近都得罪了谁。海生,陈叔可有与人结仇?”

    陈海生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一连串的打击让他无力招架,“爹和我近来都在忙香行的事情,并没有与人结仇。”

    “这应该是赵承安想借此事来掩盖他办事不力,而想出来的将功补过之法。”阿诺艰难地开口,单薄的身子立在厅堂阶前,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戚与哀伤,但她肩背笔直,并未因此而颓靡不振,“眼下不是争论此事因何而起,而是要商量解决之道,把陈叔救出来。赵承安直接把陈叔带走,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账册对不上,牙号偷减赋税,他是想给陈叔安更大的罪名。”

    阿诺太清楚赵承安一向以来的处事风格,不管是谁,但凡被他抓住一点错处,就会延伸到海盗的相关事宜,从而把事情闹大。

    阿诺心中微沉,“快把近年来没有申办公凭、私自出海的商船找出来,越快越好。”

    宋世深被点醒了,“你的意思是那些漏舶?”

    陈海生从地上站了起来,脸色愈发难看,“可牙册都被市舶司搬走了……”

    “不。”陈孝先走到陈海生跟前,“陈叔做事谨慎,在他那还有一本册子,具体写明每岁由陈氏牙号送出海的商船数,办了公凭的和漏舶私出的,都详细写了。”

    “为何我从不曾见过那册子?”陈海生负责牙号事务多年,但有些事情陈庸并没有让他经手。

    陈孝先没有答应他的问题,“这册子在我这。”

    “孝先公子把册子拿出来,我们对着账册查一遍,何时出海、隶属哪家海商、同期可还有其他商船出行,把有公凭但只漏个别商船和全无公凭的都罗列出来。”阿诺当机立断,把牙人们都召集起来,“今夜怕是要劳烦诸位,在知府开印之前,一定要把漏舶的数量统计出来。”

    无论是蕃商还是大宋海商出海贸易,都须先申办商船出海的相关事宜予以报备,诸如纲首姓名、船员数量、所载货物数量、去往何地贸易,市舶司受理核实后,发给“公凭”或者是“公验”,如此商船才能成行。

    商人重利,总会兵行险招,游走在律法的边缘,只要买通一两个市舶司的官员,公凭唾手可得。但牙号承办物货的采办,每一笔交易都记录在册,海商想漏舶逃税,牙号也不能平白把多余的货物罗列出来缴纳赋税。诸如此类,在大宋诸路舶司间屡见不鲜,乃是市舶司官员的生财之道。

    但是若要细究起来,也并非毫无依据。

    凡没有申请公凭而自行出海者,则视为“漏舶”,也就是赵承安一再予以严厉打击的非法贸易。当然,若是漏舶行为过甚,商船数量巨大,也可以被视为海盗罪论处。

    这也是阿诺要把漏舶数量统计出来的原因,无论赵承安想给陈庸安上何种罪名,清楚地知道陈氏牙号这些年的漏舶,才能做好应对之策。

    与易府同样无人入眠的还有陈氏牙号的一众牙人,埋首在灯下翻阅账册卷宗,把每一笔进项的来龙去脉都尽可能详实地罗列出来,市舶司若是追究起来,也能做到心中有数,从容应对。

    但清算出来的漏舶数量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一夜未眠,但脸上不见倦色笼罩,瞳仁中翻涌着恐慌与不安。牙人们从来都不曾在意过经手的漏舶,可数年积累下来,那数量简直是触目惊心,连阿诺手上都有近十艘漏舶。陈氏牙号又是泉州城数一数二的牙号,每岁牙人榜的前三都在其牙号人,经手总量上百艘之多。

    陈海生让牙人们都暂且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由他全权处置,并且承诺不会让任何一个牙人因此而受到牵连。

    阿诺却没有陈海生的乐观,依着近五年来的清算数量,陈氏牙号的漏舶数达到六十三艘之多,根本就无法从任何一本账册或是交易记录中消失。

    宋世深洗去指尖的墨汁,首先征求阿诺的意见,“主动承诺自己的漏舶数是不理智的行为,但我们能清算出来,市舶司的官员也一定不会视而不见,放我们一马。”

    “不如先缓一缓,看看其他牙号的动静。”陈孝先做事还是以求稳为主,不赞成贸然出击,“不如,我去探一探赵承安的口风?”

    阿诺却转而问道:“牙号还有多少现钱?”

    赵承安只是一个捕头,彻查各牙号的牙册出入是知府和市舶司的事情,固然他是提起彻查牙号的关键人物,但他并没有断案权。

    而主理泉州府和市舶司的正是兼领二职的康王赵希年。

    做为太宗一派在泉州的实权人物,他可以说是历任市舶司之中最为清正廉洁的一个,每旬一次开衙为百姓排忧解难,断案严明。泉州市舶司的赋税都用来养活南外宗上千口人,但他却不曾像六王爷那般骄奢放纵,日常用度十分节俭,膝下三子考了科举,外放任上,四女也都谨守本份,分别与都城的官宦子弟结亲。

    如此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父母官,阿诺委实不好意思让陈海生提着银子进他家的门。但查账、查不缴赋税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收回赋税。

    阿诺和陈海生到达知府衙门时,天下起了毛毛细雨,知府还未开印,朱门紧闭,门前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昨日被带走的掌柜家眷,守了一夜,面容憔悴。

    那些女眷与阿诺都有些交情,抬手招呼她过去,一夜没有消息,但她们都相信阿诺与陈氏牙号的牙人们总有一个大概的应急之道。

    陈海生和陈孝先示意阿诺留在此地与各牙号打听消息,二人在衙门开印时递了拜帖,要求面见赵希年,。

    阿诺与各牙号交了个底,得知他们也在担心漏舶之事被翻出来,后果难以预测。这个时候各大牙号应该齐心协力,共赴难关,以一家之力难以撼树,但联合各大牙号总能左右彻查牙册的结果。

    易辛到的时候,阿诺正好与几家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