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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畏罪自杀

    易辛冷冷地扫过那些妙龄女子的画像,“在下可能要辜负王爷美意了,在下只是一介海商,配不上这等官宦女子。且不说我无意在大宋安家,若然将来有一日我不愿再留宋土,必然要遗弃这些养尊处优的女子和他们所生养的子女。在下自小随母亲长大,不知父亲是谁,深知这种独自坚强的痛楚,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生活的疾苦很快会磨灭一个人的意志。我不愿意成为抛家弃子的薄情郎,也不愿意有女子成为像我母亲一样不得不负重逆行的女子。”

    六王爷却不以为然,道:“你看这泉州港的海商,一生不可能只有一次的停泊,你去了还是会回来的,这里有个家,能照应你,并不是一件坏事。本王年轻时也出过海,海上的几番生死,只想在上岸时找到一个温暖的慰藉,以求证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间。你看这入港的水手和船员,哪一个不是在温柔乡中宿醉不醒。人生太苦,才要及时行乐。你若不是看上你那牙人?本王虽然为你说媒,但那牙人已是许了人家,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六王爷一改往日的随性洒脱,清瘦的脸庞俱是端肃,写满了对阿诺的嫌弃和厌恶。这种不加掩饰的排斥,来自于尊贵的身份,而与他有忘年交的易辛,也不该对这样的女子动情。他看重易辛,不想看他错下去。

    “王爷言重了。”易辛清疏的眉目在昏黄的灯火下染了一层寒霜,一记抬眸都浸透森冷的寒意。

    易辛望着仙风道骨的赵士之,他半倚在美人榻上,目光是严厉的,他感觉到易辛的抗拒,语气略有缓和,“本王是为了你好,阿诺纵然清绝明艳,你心中爱慕也是难免的。但有些事情你要仔细权衡,烟雨楼私贩酒曲无伤大雅,本王一句话便能放人,可陈庸之事你不用开口,即便你开了口,本王也插不了手。”

    易辛反问,“王爷难道要放任赵承安坐大?”

    六王爷道:“放心,还有康王在,他不会坐势不理,若果真控制不住赵承安,太宗派与魏王派迟早要有一争,本王隔岸观火便是。本王与你虽有忘年之谊,但朝堂之事本王无法独善其身,你有救陈庸之心,但本王不能帮你,也不想帮你。为了本王的将来也好,为了让你断了对阿诺的念想也好,本王都会袖手旁观。”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易辛也没有纠缠的道理。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等,六王爷天潢贵胄,不会为了一个陈庸而与赵承安闹翻,即便他们早有不睦。

    易辛勾唇浅笑,转而问道:“王爷是因为膝下无嗣而不愿意参加皇嗣之争吗?”

    六王爷面色微滞,淡然道:“本王若是膝下有子,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把他捧到九五之尊的位置,让我太祖一脉在赵宋的皇位上一直传承下去。可惜本王儿孙缘薄,若是有子也不愿与本王相认。”

    这就是最残酷的朝堂争斗,自立朝以来,太祖派、太宗派、魏王派倾轧不断,即便是避居南外宗,朝不保夕,也是依旧势成水火。

    易辛离开时,对六王爷道:“母亲过世时,我曾立誓,直至找到那个弃我母亲如敝屣之人,报仇雪恨,我绝不成家娶妻。是以,王爷的美意,请恕在下无法接受,无关他人。”

    昨夜易辛派人带话,陈庸已经回到家中,但她仍旧是心神不宁,总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如此草草收场,赵承安抓了泉州城半数牙号的掌柜,只是为了补足历年漏缴的赋税,这未免也太小题大作。

    一夜辗转反侧,睡不成眠。天破晓时,泉州城还是一片寂静,阿诺已经梳洗妥当,带着小船儿要出门。这一夜,她宿在楚娘暂住的宅子里,伊本一直守在她的屋外,怕她想不开再回黄家。可对她来说,陈庸才是当务之急。

    匆匆赶到蕃坊外,阿诺一眼就看到赵承安的坐骑在陈氏牙号的门外尥蹄以候,她立刻甩袖狂奔,人刚至门中,赵承安已经押着陈庸出来,面容肃穆,上扬的嘴角掩饰不笑的得意之色。

    “你来了?”他故意停下来,离阿诺三步之距,看着陈庸被押上囚车,“可惜你来晚了。”

    阿诺浑身颤抖,“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来与不来,陈庸逃不过的。”赵承安冷笑,押着陈庸扬长而去,他只想看阿诺悔不当初的模样,而不是事事都有一种机关算尽的惆怅。

    市舶司从陈氏的牙册中查到漏舶的总数,数量十分惊人,赵承安还发现在他漏舶的蕃商之中,有近十名被南海诸国通缉的海盗,他们曾经在泉州停留,与陈庸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抢来的舶货由陈庸代为销赃,之后转换成铜钱运出泉州。

    陈庸对此没有辩驳,一人承担所有的罪责,牙号的牙人皆是听他的命令行事,与勾结海盗全无关系,力保牙号牙人不受牵连。

    这份气度令人动容。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依然有着那一份义不容辞的担当。

    陈庸在狱中谢绝所有人的探视,包括他的至亲家人。陈海生在大牢前守了三天天夜,给狱卒塞了许多的钱银,人是进去了,可陈庸背身相对,任凭陈海生声声呼唤,他始终都没有说话。

    这是陈庸早就料到的结局,泉州海上贸易的盛行给朝堂带来丰沛赋税的同时,却无法挽救大厦将倾的赵宋政权,南外宗的权力倾轧关系着朝堂各股势力的争斗愈加的白热化。当今立嗣的传言四起,更将这场尔虞我诈的争斗推向台面。而牺牲一两个像他这样的商人,让更多的海上贸易集中到吕家手中,正是这场轰轰烈烈彻查牙册的最终目的。

    权力争斗的最终目的不过也是为了钱银,士与商又有何不同?

    陈庸感叹自己还是太过心急,想还海商以公平公道的贸易,可还是低估吕家扎根于泉州城近百年的经营。但也更加坚定他打败吕家的决心,只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我还是给了你机会,若是你昨夜出现,陈庸还有救,可似乎陈庸对你并不重要。一个对你有知遇之恩,在没有人敢收留你的时候对你伸出援手,可你就是这么待他的。”赵承安对阿诺的到来并不意外,她会为了一线生机而忍辱负重的人,所以赵承安才会选中她。

    阿诺别无选择,她必须救陈庸,“我该如何做,才能救陈庸?”

    赵承安说:“你已经失去与我谈条件的资格,你放走那三个蕃商,我只要一个陈庸,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只要你给陈叔一条生路,我会照你说的做。”阿诺眸中有泪,咬牙切齿地向赵承安保证:“这件事因易辛而起,若不是他执意要救他的手下,也不会牵扯出这一连串的事情,是他间接害了陈叔,我恨不得拿他的命换陈叔的命。赵大人,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易辛走不出泉州城。”

    赵承安冷哼,阴鸷地扫过她那张苍白却依旧清绝的脸,“你应该知道欺骗我的下场,你可以不在意陈庸,但黄少严刚刚出海,上一次他一走五年,这一次有没有可能有去无回呢?”

    可还没等阿诺从捕盗衙门走回城南的楚娘家,易辛已等在半道上,沉痛地告诉她陈庸在牢中畏罪自尽的消息。

    阿诺无声泪流,握紧的拳头一下又一下重击易辛的胸膛,北风似刃呼啸而过,扬起她的额发,滚过她的耳廓,可她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她此时此刻心已凉透。

    “我该早点去见赵承安!我该早点去见赵承安!是我害死陈叔,是我害死陈叔……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她的唇在抖,她的手力度渐弱,浑身脱力,往后跌下,幸好易辛眼疾手快,展臂搂住她腰身,紧紧拥住她下坠的身体。

    “我不该自不量力,妄图欺骗赵承安,我原以为我可以瞒天过海,先救出苏哈尔他们,再与赵承安周旋,保你来年顺利离港,他就再也没有理由为难我。可我忘了陈叔,忘了那些于我有恩的人,赵承安他为何,为何……”阿诺有些语无伦次,“我应该早点去求赵承安,陈叔就不会死!我为何要回家歇息,我为何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什么都没有做……”

    易辛听着她声声自责,心中滚过难以言喻的痛楚,是他不让她去见赵承安,是他说回去歇一歇,是他执意要救出苏哈尔,因为这是他来泉州城的目的,可她却不知道,这并非他唯一的目的。

    他骗了她。

    可她却没有指责他半句,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

    “对不起,阿诺,你要怪就怪我吧!”易辛在她耳边,哑声道:“我答应过你,不会让陈掌柜有事,可我没有做到。”

    阿诺目光呆滞地在他脸上打转,“对,就是你,你答应过我,可你没有做到。楚姨你都能救出来,为何你不救陈叔?因为苏哈尔对不对?你怪海生哥当年没能替他申冤,你记恨陈家,你怪泉州城的牙号都对海商被诬陷袖手旁观。是以……只有你见过牙号的两本牙册,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