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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不能成亲

    阿诺狠狠地推开他,“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没有人见过第二本牙册,即便是泉州城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情,可没人敢贸然搜查牙号,除非有人告诉他们第二本牙号的内容。你与六王爷交好,一句话可解楚姨之危,却没能救下陈叔,这就是你与六王爷商量好的,对不对?”

    易辛百口莫辩,望着她一退再退的身影,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明明可以指出她话中的失当之处,可话到嘴边,他什么也不想说。因为她说的似乎也没有错,他就是最有嫌疑的那个人。

    “小螃蟹,派人跟着她,看着她平安回家。”

    这是他现下唯一能做的。

    陈庸的死保住陈氏牙号免于被查封的命运,但今岁准备出海的舶货没有如愿拿到公凭,能不能如期出海尚未可知,牙人们因此人心惶惶。

    在陈庸的丧礼上,牙人们都指望陈海生能拿主意。可陈海生悲痛过度,根本无法处理牙号的事务,已有多日不吃不喝,双眼凹陷,身披孝衣一直守在陈庸的棺木旁。

    应急的事务只能由陈孝先代为处理,可之前所有的账册被市舶司带走,想要恢复如常尚要一段时日。

    阿诺木着一张脸在陈家忙里忙外,牙号和内宅的事情,但凡是她能做的,她都去做,似乎想把那日她没有做的,全部都补回来。可她心中清楚,无论她做什么,陈庸都不可能死而复生。

    陈庸的头七,正是泉州城的冬至日,家家户户团聚欢笑,唯有陈府空旷清冷,偌大的宅子只剩陈海生一人。

    在陈庸出事之后,家中的婢子仆从能跑的都跑了,都怕被主家的事情连累。陈海生的母亲在陈庸出殡的当日,撞死在他即将下葬的棺木上,陈海生连失双亲,已痛至麻木。

    阿诺不忍放他一人独处,让伊本暂时住到陈家看着陈海生。可伊本说,陈海生除了不吃不喝,基本不出家门,夜里时常坐在院中发呆。

    “海生哥,你这样折磨自己,陈叔陈婶在天上会不安的。”阿诺提着食盒与陈海生并肩坐在石阶上,天很冷,可他只着一件单衣,浑然不觉。“牙号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拿主意,你不能垮下。你若是垮了,陈叔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你忍心吗?”

    陈海生说:“我知道,我没有爹的本事,这才几天,牙人们都另投他主了,堂兄那边也束手无策,我还能如何?我不是爹,我说的话没有人听,还不如你阿诺一句话。我没想折磨自己,我是真的不饿不困。等我饿了困了,自然会去吃会去睡。”

    他能这么说,阿诺稍稍安心,打开食盒递给他,“不饿也要吃一点,现下不是你能任性的时候。你不用说安慰我的话,我要你和以前一样,而不是说这些丧气话。你听着,陈叔头七已经过了,你也该收拾自己重掌牙号。眼下是什么时候,你心中清楚。”

    陈海生说他懂,可他就是打不起劲来,一想到爹没了,娘也没了,一夕之间他的一双至亲都不要他了,他就算再努力,他们也看不到。

    “阿诺,我想出海。”

    偌大的宅院只剩他一人,虽然隔墙便是叔伯兄弟,陈家也没有兄弟矛盾,各自经营,但遇到变故之时,还是会一起面对。这是陈海生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他没有经历过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短短不过半月,物是人非。

    “出海?”阿诺没有反对陈海生的决定,“你需要什么,我帮你准备。”

    陈海生苦笑,他什么都需要,可是陈家已经没剩多少可以自由支配的钱银,补缴的税赋,今岁舶货的定金,已经占去近七成的现钱。

    “丝绸、茶叶、漆器和书册,瓷器不要,牙号没有商船,我也买不起,叔伯那边的今岁要出海的商船都已经准备妥当,我若是开口,他们未免会为难,你替我寻一处可供安身的客舱。”陈海生已经想好了,他只带轻便的舶货,瓷器易碎,又占地方,他不能冒险。

    阿诺一一记下,“我会尽快去办,找到合适的商船我会通知你出海的日子。可是我想,你总该等陈叔陈婶过了七七。”

    陈海生不语,阿诺权当他答应,把食盒留给他,起身要走。

    “你不问我为何要出海?”

    阿诺回道:“牙号现下因为陈叔的事受到波及,牙人着急找新的牙号,会带走自己手中的蕃商资源,本地的客商在合作上也会持观望之势,不会再以陈氏优先。此番蕃商归航,陈叔的事情也会传开,口口相传之时,难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刻意歪曲事实,败坏陈叔的名声,来年蕃商入港贸易,陈氏牙号很有可能不会再是首选。若是想要陈氏不被取代,唯有你亲自出海拜访诸蕃的海商,以示陈氏牙号会像陈叔在世时一样,以各海商的利益为首要顾念。”

    陈海生露出数日来未见的笑容,苦涩中带着几许欣慰,“怪不得爹说你是最适合掌管牙号的人,能在关键时刻撑着这个已然残破的局面。我想了数日才想到的解决之法,你却一点即透。”

    阿诺温声道:“你那是忧思太重,不及我一个旁人看得通透。”

    陈海生打开食盒,闻着饭香却没有食欲,但是他决定要出海,就要养好身子,才能抵挡风浪,平安归来。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把香号交给你了。”他出口的话,又让要离开的阿诺转过身来,纳闷地望着他,他接着道:“你也是香号的老板之一,照看自己的买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因为香方?”阿诺鼻尖微酸,“陈叔他……”

    “不,不是阿爹。”陈海生急急打断她即将落下的泪,“提议你以香方入股香号的人是易大当家,而非我爹。以前你当牙人时,我爹怕你一回家钱就被黄李氏搜刮干净,故意少给你。有易大当前的珠玉以前,爹没征得你的同意,就把那些钱一并放到香号里面。你该感激的人是易大当家,我爹只是帮你暂时保管,想着等分红的时候帮你购置田产,日后若是有了变故,你也有个着落。但这些事情以后你都要自己来做,我也要走了,你不要傻乎乎地由着黄李氏欺负,下一次再把你卖了,就没有那般幸运再遇到一个易辛。”

    阿诺泪流满面,她从不曾知道,有人替她想得如此周全,无论是易辛还是陈庸,他们远比她想得更长远。而她却只着眼于眼前之利,还清吕家的债,不想过分依赖易辛,生怕还不起他一再相帮的那份情,可她早已还不清了,却还在斤斤计较,甚至还对易辛说出那般伤人的话。

    “阿诺,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能不能不嫁给黄少严?”陈海生走到她跟前,眸光依旧温润,对她深藏的爱意再也没有掩饰。这个家只剩他一个人,他怕走了之后,无牵无挂,就不再回来。

    “自然是要嫁的,不能因为有一个恶婆母而悔婚。”阿诺擦去满面泪水,一派纯真地说:“海生哥你也要早点回来,娶妻生子,陈叔陈婶会保佑你的,你一定要平安归来。说不定,咱们还能结个娃娃亲。”

    转过身,泪水又落,下唇咬出血来。

    她以前不懂陈海生这话的意思,现下她就算明白,也改变不了她对黄少严的承诺。倘若有些伤害一定要由她来完成,她不会手软。

    那些话本子里的爱恨痴缠,她不懂,她活得太艰难,每日为温饱四处奔波,她只知道一诺既出,万死无悔。

    再度站在易府门前,阿诺的心情是复杂而忐忑的。

    这些时日为了陈家的事情,她连自己的职责也抛之脑后,在陈家丧礼上与易辛匆匆擦肩,她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给过他。现下想起来,她那日的种种指控根本是欲加之罪,自以为扬扬洒洒,有理有据,可细究起来,却是处处漏洞,不堪回首。

    她还有何面目来见易辛?

    小螃蟹驾着马车停在阿诺身后,轻轻拍她的肩,“来了怎么不进去?”

    阿诺伸长脖子,那车帘随风轻摆,什么也看不到,“大当家……”

    “大当家在呢。”小螃蟹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在家研究仕女图呢,你进去帮他参详参详。”

    阿诺道:“仕女图我不大懂,但孝先公子认识许多的士子,都画得一手好丹青。若是大当家要带回去,我会留意的。”

    小螃蟹与她穿过庭中树影,绕过凋敝的丝瓜架,架下素馨花已败,芳踪难觅。

    易辛就在后院新建的精舍独坐,数张画工精湛的仕女图凌乱地摊着,他埋首书案,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咦,这些仕女图都好好看呀。”阿诺脱履入内,好奇地坐在地上拿着一张仕女图仔细端详,“大当家上哪买的?看这纸应该是南外宗才有的,这是宫里的画师画的?”

    易辛慌忙收起案上的卷轴,心惊肉跳地保持他一惯的从容,可却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错,那卷轴被他卷得歪七扭八。

    “这不是买的,是六王爷让人送来的。”小螃蟹尽职地替易辛解释,“这是给大当家说媒用的。”

    阿诺一听,笑容尽褪,“不可以!大当家不能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