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辜黄氏怒不可遏,“你这是趁火打劫!”
阿诺从容自若地微笑道:“你可以拒绝,但我相信没有我为你迎昔阁提供担保,一个十年的买卖契约都很难卖出去。锦瑟华年是人人都想要,却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你迎昔阁没了,还有许多的丝绸商户,他们也可以织出精致的料子,只是要竞争,就会有进步。迎昔阁也罢,锦瑟华年也好,都会被取代。世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海上贸易的盛行,带来的商机不断,就会有人推陈出新。”
辜黄氏却十分自信,“我迎昔阁自有唐以来,历经数百年,依然是丝织业的翘楚。”
“那倒是,泉州的丝织商会会长一直都是迎昔阁的主事。只是黄老爷子病重,不再管事,那些人买不买你的账,谁也不知道。”阿诺没有嘲讽之意,辜黄氏现下即将经历的,她也曾经历过,被质疑,被嘲笑,“可迎昔阁现下缺的不仅仅是三十匹锦瑟华年,你还缺丝、缺织娘。你让我如何信任你?”
辜黄氏心下大惊,有些事情连乞奴都不知道,阿诺却了若指掌,“你……”
“我能知道,别人也能知道。”阿诺直指她的掩耳盗铃,“你想让人信任你,与你建立一个十年的长约,怕是很难。我替你担保,我也是有风险的。万一你交不了货,蕃商找上门,我这里还有一笔可以赔偿的钱。你不信我是真心想帮你,我也不信你能让迎昔阁东山再起。我赌上我阿诺这些年积累的信用,而你能押的只有钱银。”
迎昔阁的赏锦大会在前一日广发请帖,住泉的蕃商、各路的客商都持观望的态度。
迎昔阁店大欺客,人尽皆知,想买一匹锦瑟华年往往要买数百匹其他品类的丝绸,才能得到一匹的购买权。虽说丝绸在南洋各国是紧俏商品,不愁卖不出去,可谁也不愿意只买一家的料子。
近日又听闻迎昔阁不肯按时交货,要求付清尾款,才能提货,委实让许多的海商心中不悦。谁也不是傻子,迎昔阁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家务事,不可能密不透风,只是没人说破罢了。
这次的赏锦大会主推锦瑟华年,并且注明不用购买其他的丝绸,自行决定提货时间,许多蕃商蠢蠢欲动。
但位于蕃坊内的迎昔阁却十分冷落,辜黄氏在门前踱来踱去,眉头深锁,而阿诺此时不知人在何处,只叫小船儿在店堂内帮着招呼客人。
寒冬腊月,清早最难起身,六王爷被突然造访的易辛催促着去了一趟城北的清源山,昏昏欲睡,恨不能再回到他温暖舒适的床榻,易辛又说要去蕃坊用朝食,六王爷不好拒绝,点头答应的同时,在马车上呼呼大睡,到了蕃坊才被易辛叫醒。
六王爷对这个三佛齐来的大食人极有眼缘,一来二往也就成了忘年交,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平日闷了乏了,就叫人去寻易辛,煮水烹茶且为乐,无酒也欢。易辛总是不耻下问,对大宋的风物极有兴致,但他识的字不多,六王爷都是亲自教习。南外宗的侍从宫人见惯了,易辛不用通传也能长驱直入。
六王爷对朝食不是很感兴趣,但易辛想吃,他也吃了几口,食欲依然不大。
易辛打了一个饱嗝,站起身来,“王爷想必许久没有体察民情,不如逛逛这蕃坊,挑些小玩意回去。”
天气晴朗,蕃坊内一派繁忙,丝毫没有因为寒风萧瑟而有所减损。
六王爷确实是许久没有出南外宗,一来没有出行的必要,二来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一睡就是几个时辰,想要出外走走也已是繁星闪烁。
“蕃商们都回去之后,这里要好一段时日冷清。”六王爷在前面走前,让侍卫们都远远地跟着,不要扰民,“要等端午过后,趁着东南季风入港的商船多了,繁盛如初。”
“听闻王爷年轻时也曾出海过蕃,不知道都去过哪些地方?”易辛问得很随意,但步伐的方向却是明确的,“王爷这边请,我突然想起昨日迎昔阁送来的请帖,说今日有一个赏锦大会。”
六王爷不疑有他,“我是曾经出过海,一走就是六七年,沿岸诸蕃我都去过,还在三佛齐住过一年多。体会过海商之不易,但欣慰的是,各国百姓对我大宋物产的喜爱。早年我曾想著书立传,把各国的见闻汇集成册,无奈年岁渐长,精力大不如前,也就渐渐荒废了。”
“如此说来,王爷还是写了。”易辛往迎昔阁在蕃坊的商铺走去,“王爷可曾让太医调整平日膳食?好的方子不见得可以数年不换,王爷也说了,年岁大了,又岂能吃太多的虎狼之药。”
六王爷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他多年来一心求子,用的都是一些大补的药膳,旁人不敢说,他也不曾在意过。但这话从易辛嘴里说出来,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个日薄西山的老朽,而易辛却正值壮年,讨论这个话题总是不太合适。
但好在迎昔阁就在眼前,易辛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自六王爷与易辛一同出现在赏锦大会,易辛以从未听闻的低价购得三百匹锦瑟年华,在往后十年间逐次提货,蕃商和各路客商闻风而动。不到一个时辰,陆陆续续地进了迎昔阁,生怕叫人抢了先机。
阿诺来得很晚,随她一同来的还有一批蕃商,都是易辛介绍给她的海商,对她十分信任。
她尽职地做她的担保人,在每一张买卖契约上写下她的大名,但赏锦大会的成功,易辛功不可没,寻到合适的机会,与易辛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走到店后的天井处,“你说了不会帮我,怎么又来了?”
“你打开门做生意,还不许我来买?”易辛戏谑道:“你可别误会,我这是在帮我自己。往后十年,许多人手里都有锦瑟华年,我怎么能没有呢?”
“人人都有,这锦瑟华年该不值钱了,你应该不买才对。”阿诺没有嘲讽之意,她说的是事实。
易辛挑眉道:“无妨。这锦瑟年华我也不一定要亲自提货,明年会有新入港的蕃商,我把这契约转手卖了,也能赚上一笔。你可要答应我,明年这赏锦会可不能再办了!”
阿诺美目流转,尽是狡黠之色,“我只能答应你,明年不卖锦瑟华年。”
易辛笑骂:“你个小滑头,现下就知道挖坑了。”
“那还不是大当家给逼的。”阿诺无奈地看着他,“我相信迎昔阁会重新站起来的,每一份买卖契约都能兑现。”
“你能做到最好,但我不一定能看到,希望日后再见时,你没有让我失望。”
阿诺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袖,“你要走?何时?为何你从未提起过。”
她这是舍不得他?
“怎么?我总归是要走的。”易辛有意逗她。
“那还好。”阿诺惊觉失态,松开手藏于身后,又道:“佣金可还没给我呢,我怕你跑了,我没地方要钱去。”
易辛抬手在她额前弹了一下,“就知道佣金,我还当你舍不得我这么好的主家。”
阿诺捂着额头接话,“是舍不得啊,你的佣金。”
“你这么帮辜黄氏,可不能白帮。”易辛简直是操碎了心,阿诺心善,乐于助人,但该拿的时候不能不拿。
“拿了拿了。”阿诺笑得像只偷了蜜的老鼠,“你说我当这个担保人,日后蕃商再回来时,我肯定是他们牙人的首选,我还愁牙号没生意吗?还有还有,我都想好了,明年我让迎昔阁出一款只有我牙号代理的丝绸制品,只能通过我牙号的牙人才能贸易。”
这是易辛没有想到的,“你越来越滑头了,如此不着痕迹,连我都没发现。你看着办吧,别让自己吃亏便是。”
“另外,辜黄氏要重整桑田,分租桑农,收丝以抵地租,往后丝也不是问题。”阿诺赶紧向易辛说明,“至于织娘,凡入迎昔阁学徒,都要签身契,以防被别的商号挖墙角。”
易辛摆摆手,兴趣缺缺,“这些事情你拿主意便是,不必向我说明。”
六王爷抬手唤过易辛要走,目光在阿诺身上停了片刻,深深一声叹气,负手离开迎昔阁。易辛随后跟了上去。
赏锦会直至日落西沉才结束,千匹锦瑟华年被抢购一空,辜黄氏再三保证明年停售此款料子,以确保预购蕃商的即得利益。而一些常用的刺桐锦也得到蕃商们的预先抢购,盖因市舶新政来袭,出港船舶被查,铜钱限量装船,蕃商们不得不把铜钱转化为物货,即便只是一纸契约,也比换成会子实惠。但本地客商都比较保守,少量订了明年的单子,也是不小的收获。
辜黄氏放下心头大石,也不再在意阿诺要走一半订金的举动。不说阿诺只要一半的保证金,若是要迎昔阁的干股,她也不会迟疑。
“这易辛真是豪爽,都说他是三佛齐的巨商,果然是非同凡响。”一出手就是三百匹锦瑟华年,当场付清货款,辜黄氏喜笑颜开,“他不会是你故意请来的吧?这钱不会只是做做样子?”
阿诺大意,“我只是他的牙人而已,可左右不了他。你安心收着吧,他确实有意大量购入锦瑟华年。”
辜黄这才放心,“易大当家如此青年才俊,听闻还没有家室,着实可惜。”
可惜?海商没有家室,没有负累,反而是好事,没什么可惜的,阿诺不懂辜黄氏的意思。
但阿诺很快就明白了,辜黄氏这是想让易辛给她当女婿。
这易辛果然是香饽饽。
“你是他的牙人,这门亲事你帮我去说!什么时候谈成,我迎昔阁什么时候给你送货上门,余款延期一个月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