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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你家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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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拨见层层迷雾,真相就在眼前,并不复杂,只是被她的马虎大意忽略,她早就应该猜到。为何楚娘甘心离开烟雨楼,再没有与影姬计较,那是因为她知道想要她离开烟雨楼的人不是影姬,而是后台老板吕师寅。

    可阿诺却盲目乐观,以为以罚代罪保住楚娘的性命就能皆大欢喜,殊不如她亏欠楚娘的何止一间烟雨楼,她差点让楚娘命丧于此。

    陈庸却没有楚娘的幸运,他是因为她提供的香方而在斗香大会上一举打败吕家,吕师寅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连累整个泉州城的牙号深陷彻查牙册的困扰,但最终吕家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以陈庸之罪胁迫她就范。可陈庸早有预见,宁死也不愿坏了自己一生积攒的声名。

    从一开始,她就大错特错。

    “海生哥,对不起……”阿诺脱力,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滑落,“是我害了陈叔,都是我自以为是的周全,是我的错……”

    陈海生摇头,“我爹设立香号,就是为了不让吕家继续垄断香料贸易,还泉州港的海上贸易以自由公平,吸引更多的蕃商来此贸易,不再受吕家价格霸凌之苦。你无须自责,陈家香号与吕家必然有此一役。只是我始终想不通,为何吕师寅能清楚地知道我牙号另一本牙册的内容,能让市舶司彻查所有牙号。”

    “不会是孝先公子,他也是陈家人,他不可能害自家人。”

    “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堂兄,可还是想不通。”陈海生仰天长叹,“我这趟出海除了挽回牙号的声望,还会尽力寻找海盗参商的窝点,若是能找到吕师寅与参商勾联的证据,那就再好不过了。”

    阿诺抱膝坐着,眸光坚定,“我一定会找到出卖牙号之人,替陈叔报仇。”

    陈海生扶她起来,“死者已矣,把香号继续做大做强,才是我爹最大的心愿,只有真正打败吕家,才是替我爹报仇。”

    已是深冬时节,入夜之后蕃坊周边的商铺也都关了门,街面上冷冷清清,只剩落叶翻滚,一路相伴。

    阿诺让祥子早早地回去歇下,沿着蕃坊外的通淮河慢慢地走着。离家的路并不远,她却希望这条路一直走不到尽头,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始终乐观向上、心无介蒂的楚娘。

    回家的路必须经过吕家的府宅,高墙大院,一眼望不到围墙的尽头。吕家的根基很深,自吕家先祖在泉州城定居已有百年之久,从最初制香的匠人到拥有数百艘船的大海商,并非一朝之得失所能撼动。可是她没有想到,吕师寅的心思如此歹毒,想一举做掉陈庸和易辛。

    总归是她太天真,不知人心险恶能到如此境地。

    她避开吕家的正门,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向吕师寅讨一个说法,可这样的行为并没有任何意义,陈庸不会起死回生,楚娘也回不去烟雨楼。

    “你快走,大郎君都说了,不让你再到这来。”

    这声音有些耳熟,阿诺在拐角站定,微微探出头去,只见吕则站在后门处,正与一个身着华丽的中年妇人说话。那妇人身着刺桐锦,料子她也有一身,是赵承安借她见易辛的衣裳。

    “这也不是我愿意来的,今日输了钱,来找你们大郎君挪点应应急。”那声音,不是黄李氏又是何人。

    吕则愤愤道:“你说这些时日我前前后后给了你多少银子!可你转头就输光,我哪里还有钱给你。”

    黄李氏说:“你没有,可是吕家有,跟你家大郎君说一声,就说要是不给钱,万一哪天我说漏了嘴,把你们誊抄阿诺藏在家中的陈氏牙号牙册的事情说出去,吕家在泉州城还有立足之地吗?”

    “你……吕家的名声可不是你能败坏的。”

    “商人最忌讳的就是诚信,就算你吕家百年经营,也经不起你们大郎君的这番折腾,陷害同行,以致于陈庸在牢中畏罪自杀,即便是死,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参与过非法贸易。”黄李氏振振有词,“也罢,这件事我若是告诉吕老爷子,不知他还会不会把吕家的家业交给你们大郎君。听闻,在斗香大会上输给陈氏之后,你们大郎君渡日艰难……”

    吕则冷喝一声,“闭嘴。这是五百两,你以后不要再来,否则……”

    “否则?你也想杀我?”黄李氏捡起钱袋,“只有少严那个傻小子才会相信,你们是为了保护阿诺才替我付的赌债,这根本就是你们设下的套,想把阿诺送到老爷子跟前,结果让她自己跑了……”

    阿诺浑身冰冷,贴着墙壁缓缓地蹲下,黄李氏和吕则的对话已渐渐远去,她只听到“阿诺藏在家中的陈氏牙册”,黄李氏知道那本牙册,并且把她给了吕师寅。出卖牙号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不知道蹲在角落里多久,连黄李氏走了,她都不知道。寒风呼啸而来,可她已经感觉不到,全身的血液如同冰封一般。

    想站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可她又能去哪里?

    她抬起头,满天繁星闪烁,似乎都在嘲笑她的无知天真和自以为是。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夜空之下,深邃俊郎的五官,每一道轮廓都堪可入画,他的眸子黑中带着蓝,总能让人想起大海的湛蓝广阔,一如他的为人,包容而温润,但有时也充满不可预知的狠戾和果决。

    “大当家!”她轻唤,声音却沙哑得支离破碎。

    易辛褪下身上的斗篷将她罩住,俯身将她抱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先带你回家。”

    她哭着说:“我不要回家。我,我没有家,那些都不是我的家。”

    她从来就没有家。

    从来没有。

    “只要你愿意,我家就是你家。”说完这句话,易辛把她抱上熏暖的马车,小螃蟹快速扬鞭,向易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已深,易辛守在阿诺的榻前,一次又一次地更换她额上的巾栉。水很冰,他却不以为意,坚持自己照顾阿诺。

    小螃蟹端了药进来,想接手置换巾栉,被易辛抬手一挡,从他手中端过药,亲自试了一口,皱眉道:“还是有点烫。”

    “大当家,府里还有几个粗使的婆子,我去叫来伺候吧……”小螃蟹委实是看不下去,易辛的手都冻通了,他何时做过这些伺候人的事情。

    易辛道:“夜深了,不要打扰他们。我让你查的事情,可曾查清?”

    小螃蟹说:“阿诺离开后去了一趟黄家,然后回了牙号。从牙号出来后,到咱们找到她,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陈少掌柜说,他把陈掌柜的遗言都告诉阿诺了,说是要查明出卖牙号的人。”

    “看来她已经知道是黄李氏拿走她的牙册,卖给吕家。”易辛也是从六王爷那处得知的,这件事还是赵希年主动向六王爷坦诚,并以此为吕家请功,想让吕师寅到市舶司任职,遭到六王爷的拒绝。

    易辛于心不忍,一直守口如瓶,他深知这件事对阿诺的冲击,若是她知道对她有恩的两个人都是因她而遭逢不测,定然会内疚自责,无法安然。

    “可是大当家,咱们尚且自身难保,还能管得了她的事情吗?”小螃蟹深深叹气,“那日除了袭击伊本的人,还有人趁乱对大当家下手,身手和在饶州时的东瀛人极为相似。”

    “眼下管不了这些,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想查也是毫无线索,不如大大方方地打开门,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易辛不以为意,试了试药汤的热度,将阿诺扶起,靠在他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把药喂了进去。

    易辛守了一夜,天还没亮阿诺便醒了,她光着脚跳下榻,深深地拜倒,“请恕阿诺不能再当大当家的牙人,欠大家当的钱银,我会尽快还清,还请大当家另请高明。”

    “你这又是何必?”易辛捏了捏鼻梁,俯身扶起她,“若是要深究起来,你会得罪吕家,全是因为为我做事而起。若不是我执意要铜钱交易,你也不会让楚娘四处散布旧铜钱废除的消息,楚娘就不会被污告,也不会失去烟雨楼。你把陈海生的牙册借出来,也是为了查明苏哈尔等人的贸易情况,而这件事也是我授意的。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你,该抱歉的人是我。”

    “不是这样的。大当家没有错,错在我,是我轻敌,是我做事不够周全。都是我……”

    易辛把她按回榻上,盖上温暖的被褥,“事情既已发生,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事情。若是说一时的成败,就能随意害人性命,这商户之间还有谁敢与吕家一争高下?陈掌柜生前,为了贸易的自由与公平,不惜设立香号,以微薄之力与吕家相抗。若是你我就此服输,不敢与吕家一较短长,陈掌柜以死力保泉州城的贸易局面,还有何意义?”

    阿诺握住他的手,目光殷殷,“牙号和香号现如今都系于我一身,我责无旁贷。可我不能让他们害了你,大当家对我的知遇之恩,我无以为报,我不能看着你身受其累,下场凄凉。”

    “笑话,我易辛从来没有输过,又岂会害怕那些还未发生之事。”易辛抽出手,“从今往后,我会与你共同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