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曲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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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只能是他

    伊本在第四天醒来,头痛欲裂,身上各处的伤叫他动弹不得,委屈巴巴地指望小船儿能给他点水喝。小船儿却把水壶给了一个粗使的婆子,自己转身出去叫人。伊本被灌下一大壶的水,呛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以致于阿诺和易辛进来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的伤口比诊治时要严重,连忙叫人去请大夫。

    虚惊一场过后,阿诺很自然地接过刚熬好的药坐到榻前,被易辛伸手接过,放到小螃蟹手中。小螃蟹与伊本面面相觑,伊本泪流满面说还是我自己来,易辛这才拍拍他的头说:“好好喝药。”

    伊本在阿诺几番逼问之下,他终于想起任江是有些眼熟,因为年代久远,他委实是没有印象,“我唯一记得的是他并不是海盗参商,参商是一个年近四旬的壮年,可任江才三十出头的样子。就算是参商想要把赃货变现,也不可能自己上岸来。”

    阿诺和易辛颇为赞同他的说法,但找不到任江,线索就此断了,未免心有不甘。易辛吩咐小螃蟹调派人手去找,但不能让赵承安的人发现他们在找任江。这些时日在易府周围,多了不少的眼线,当中不乏赵承安的人,剩下的易辛懒得去查。

    “对了,我还记得参商船队的人身上都有星宿的刺青,在胸背各有一个星宿刺青,我想应该是代表参星与商星永不相见之意。”

    阿诺不禁奇怪道:“你连这个都能记得,却忘了人家的长相?”

    伊本怯怯地低下头,“海盗不都是光着膀子在海上横行的?我就看到一群被晒成黑炭的海盗杀光我商船上的人,一门心思逃命,哪还记得他们的脸?你们大宋那些话本子说什么一眼就能记住仇家的脸,一记就是十年,那根本就是骗人的。人在惊恐状态下……”

    “打住!”阿诺气结,这缺心眼的货竟然忘了仇家的样子,可想想他住泉五年还不想回家,可见伊本的心之大无人能及。

    “这事真的不能怪我!”伊本又开始辩解,“大当家的手下虎子与参商交过手,可也没见过参商的长相。我还知道参商是四十多岁的壮年,可虎子看到的参商却是带着面具的。”

    易辛尴尬地咳了两声,“我也和参商打过照面,大约是三年前,在真腊附近海域,我的人废了他近十艘船,杀了他近百人之多,大破参商的元气。伊本说的星宿刺青,因为当时是夜战,没能看清。”

    阿诺转过头,深深地望向易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废了参商近十艘船,杀了他近百人,你为何没有活捉参商?”

    易辛轻描淡写,“我只是海商,海战非我所长,我不过是借了三佛齐的水军,自己一直都在船舱里。况且那日参商的船队几乎覆没,我还以为我杀了参商。可见当时参商并不在场。你若是不信,自可以脱了我的衣裳,看看有没有星宿的刺青。”

    阿诺的脸倏地如烤熟的虾仔,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只是……只是认为海盗参商被你屠了近百人,为何不找你寻仇?你这趟远航船身未见新的损伤,显然是一路通行无阻。”

    被她这一点拨,易辛蹙了蹙眉,似乎想到什么,“如此说来,我倒认为参商并非一人,而是整个海盗船队的代号而已。”

    “这不可能!”伊本断然道:“一个海盗船队若是没有固定的首领,是不可能存活十余载,如同你们大宋的天子代代更迭,必然会有一次权力的争斗,而对海盗来说,那就是自立门户。可似乎这参商船队十分团结,从来没有出过乱子,虽说有几次的蛰伏期,但大抵是你们宋人所说的休养生息。”

    阿诺睨了他一眼,“话倒是都让你说了,你倒是说说,为何任江要杀你?”

    伊本默默地低下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躺在这里了!但是,倘若任江就是海盗参商,那么你家少严哥哥……”

    阿诺磨牙,冷冷地看着他。

    伊本刚抬起的头,又垂下去,小声嘀咕道:“倘若任江是海盗参商的手下,你家少严哥哥岂非就是海盗参商?”

    阿诺哭笑不得,“你方才说过,海盗参商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壮年。五年前,我少严哥哥才十八,他二十岁那年出的海。”

    讨论无果,千头万绪,没有一条完整的线索,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阿诺被楚娘接回去养病,易辛要留她的府中,被楚娘生硬地拒绝,无非是因为男女有别,以前她在烟雨楼不方便照顾她,可她现下有落脚的地方,就不能让她一个小娘子夜不归宿。

    临走前,楚娘还留下一个钱袋,装着这三个月宅子的租,有意与易辛划清楚河汉界。

    阿诺只在家中睡了数个时辰,晌午之后,她披着厚重的袍子回到牙号,继续处理归航商船的各项事务。海盗参商的线索毫无进展,吕师寅依旧没有动静,更不知道他何时会出手,目标是何人,但牙号和香号还要经营下去,不能因为迎昔阁的交货而沾沾自喜。

    已近年关,客商们交了货都已经回乡过年,本地的商户赶在年节前把最后一批货送上船,催着牙号和蕃商把货款结清,这也是一直以来的惯例。照陈庸之前的规矩,所有的货款要在年前全部结清,就算是商户年三十交货,也要垫付尾款。

    阿诺大致算了一下,若是按照这个规矩,只怕在年前她连牙人们的佣金都付不出来。她若是没有赎回自己的身契,倒还可以向易辛挪借,可眼下她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海浪拍岸,月明星稀,亥时三刻的泉州城已进入睡梦之中。这时,吕家的马车从城南通淮门悄然驶出,沿着空无一人的海岸线一路疾驰,直抵位于后渚码头与泉州城之间的法石村。

    这个村子是吕家兴建望海楼时才有的,原是吕家堆积石料之处,因望海楼层高十八,每建一层都要以沙土埋之,才能再往上建一层,由此可见十八层的望海楼工程之耗大。匠人们久居于此,便在此地兴建宅院落脚,因而形成聚居的村落。

    吕家当时为了监工方便,也在此地建了一处别院,但后来无人居住,渐渐荒废。

    吕师寅留吕则在外守着,提了灯笼推开那道枯木掩映的篱笆木门,却不见枯叶飘落,他冷冷一笑。

    一人从黑暗中走出,身材颀长,黑衣裹身,唯有面颊上一道寸许的伤疤在月光下狰狞地显露着。

    “你回得倒是快,还以为你要等些时日。”吕师寅把灯笼挂上,映亮他一脸肃穆淡漠的神情,不见往常的热络与亲昵,

    黄少严冷冷地勾唇,“我若是不回来,明年端午之后,我还能回来吗?”

    “你也可以不回来。”吕师寅说:“当一个普通的海商除了冒着千难万险把舶货带回来,受尽层层盘剥,最后所剩无几,我找不到比海盗更为优渥之处?”

    “那你为何不自己去?”

    黄少严满是嘲讽的嗤笑惹怒了吕师寅,“不要忘了当初你被海盗折磨是谁救了你!”

    “我倒宁愿你不救我,我还能有个人样。”黄少严看着他带怒的脸上更是不屑。

    吕师寅说:“那你倒是自己去市舶司自首,承认自己就是参商,让他们把你处死。到那时,你的阿诺小娘子就跟易辛走了。也不想想你那个娘,能卖阿诺一次,就能卖两次。要不是我帮你把人留下,还不知道在哪个富户当中作小呢……”

    “闭嘴!”黄少严冷哼,“做完这一次,我要与阿诺成亲,也算是还了你的相救之恩。”

    吕师寅满口答应他,“任江怕是不能久留城中,这家伙竟然自作主张去杀伊本,伊本没有杀死,反倒暴露自己的身份。若是因此牵扯出你的身份,那就不好了。你预备如何处置?”

    “杀!”黄少严没有一丝迟疑,“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只有找到替罪羔羊,我才能没有顾虑地回到泉州,用黄少严的身份打造成另一个海商,你我才能合作无间。”

    “这个是自然。”吕师寅露出笑意,“我家那些商船用得可还顺手?老爷子都快心疼死了,可我要是不这么做,平白便宜他一大堆的野种。”

    吕师寅是正经吕老爷子明媒正娶的妻子生下来的嫡子,可吕老爷子信奉多子多福,多年来耕耘不懈,那一帮弟弟妹妹吕师寅都叫不出名字来。

    “这几个月你先住在这里,我会让人每天送饭菜过来,你不要到城中随意走动。”吕师寅停顿下来,又道:“陈庸死了,阿诺接手牙号和香号……”

    “你不能动她!”黄少严眸光灼灼,似要将吕师寅灼烧成灰。

    吕师寅说:“我怎么会动她呢?她接了牙号也好。但是你要再做一件事情。”

    “你说。”

    “陈海生会在年后出海,你让人把他留在南洋,不要让他回泉州。”吕师寅冷道:“陈家香号一旦群龙无首,就会自动溃散,我也就没有动阿诺的必要。我不在意陈庸的牙号如何,但香号势必不能存在,我吕家垄断香料贸易数十载,不能在我手中断了。”

    “这个好办。”黄少严问他:“还有其他事情吗?”

    吕师寅摆手,取下将尽的灯笼,“我会让易辛成为你的替罪羔羊,不管他是死或逃,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海盗参商,也没有巨商易辛。”

    “为何是他?阿诺不会相信的。”

    “只能是他!”吕师寅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南外宗的那些人要他死,那就只能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