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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人都要成亲

    在年底市舶司封印前,陈氏牙号的所有商船公凭都顺利到手,市舶司并没有刻意为难,只要是按规矩报请的商船,与市舶司清点物货一致,每一张公凭都会很快得到批复,只等过了年,陆续启航出海。

    不少的蕃商知道牙号的难处,拿到公凭后,早早地付清余款,毕竟市舶司严查,出港蕃舶不能携带过量的铜钱,把铜钱都转换成舶货才是当务之急。但也有不少蕃商故意拖着不给,无外乎是不能漏舶之后要承担的赋税比原先要多出一倍甚至是数倍,利润变少了,这部分的损失都是因为牙号而起的,不能最后都由他们承担。

    但阿诺为了一碗水端平,拒绝承担多出来的这部分赋税,否则对另一部分蕃商无法交代。

    公凭握在阿诺手上,那些蕃商最后也只能按照买卖契约按期结款,否则出不了海吃亏的是自己。

    牙号的事务在年下廿五之前都解决妥当,一番盘点之后,牙号的盈余要比往年少掉五成的利润。

    阿诺大笔一挥,给牙人们的佣金分文不少,宁愿牙号贴补也不能让牙人们一年的辛劳化为泡影。

    “漏舶之事牙人们也是有份参与的,为何要让牙号全部承担?”陈海生认为牙人的损失是在所难免的,况且这件事人人有份参与,牙号给了大头,牙人们自然不能免俗。

    阿诺劝道:“当此非常之时,若是与牙人斤斤计较,他们转投其他牙号,岂不是损失更大?”

    陈海生知道阿诺说的是宋世深,他带着八名牙人另起炉灶,新的牙号选在陈氏牙号的对门。虽说宋世深这两年来潜心书院教书,可他在牙人榜一直都是名列前茅,他带出来的牙人也都十分出色。他出走陈氏牙号,带走牙号近一半的蕃商。来年蕃商入港,认的是人,而不是牙号。

    这也是阿诺即便牙号贴补,也绝不苛扣牙人一个铜钱的原因。

    眼下还有陈海生、陈孝先还有她坐阵牙号,合在一起的蕃商数量并不比宋世深带走的少,但来年谁也不能肯定。

    牙人在,则牙号在。牙人离,则牙号崩。

    除夕之日,爆炸声声,阿诺最后一个离开牙号,望着还在丧期的陈家大门,白纸代替春联,黑色字迹写尽一门之痛,与千家万户的团聚格格不入,冷清肃穆。

    阿诺没有因为拿到公凭解决眼下困局而感到轻松,肩上的担子依然很重。来年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她不能辜负陈庸生前的殷殷期待。

    回到家中,孩子们一拥而上,说着吉利的话,阿诺把准备好的压岁钱一一放到他们手中,也不忘给小船儿一份。然后走进厨下,很自然地拿了围裙穿上,楚娘一把拦住她,“出去坐着,这里有的是丫鬟婆子,不用你操心。”

    家中的丫鬟婆子都是楚娘一手置办,签了死契,过年无家可依。这倒是和阿诺在黄家是很相似,身契在黄李氏手中,她又没有别的去处,就算是黄李氏给的脸色再难看,除夕这日她也不能再往烟雨楼去。

    楚娘把要做的菜肴都交代好,给阿诺倒了一杯热水,“这还是咱们娘俩第一次一起过年,我也没什么经验,就备了你和孩子们都喜欢的菜色,再来一个热锅,围炉守岁,你看可好?”

    阿诺倒没有意见,她不知道寻常人家都是如何过年的。阿娘在世时,有鱼有肉,再煮两个红蛋便是过年。在黄家的头三年,黄少严还没出海,黄李氏还知道自己是黄家的主母,从年前廿五开始城内的寺庙都要走上一圈,贡品颇丰,除夕还要祭拜天帝,三牲五果从没有缺过,很是热闹丰盛。但黄少严走后,黄李氏渐渐不再操持家务,过年也就象征性地祭祀一番,贡品一样也轮不到阿诺。

    若是她告诉楚娘,自己这几年的除夕都是饿着肚子过来的,她准备什么菜肴对她都是一顿像样的年夜饭。可这大年下的,这番话必然要惹楚娘一番唏嘘,痛哭流涕,平白添了悲伤。

    易辛带着小螃蟹和伊本不至而至,小螃蟹看着一桌子的精美菜肴两眼放出饿狼一般的绿光,可伊本因为有伤在身,要忌口,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目光透露着一丝渴望。易辛则正常许多,掏出准备好的钱袋,挨个发了一圈,最后剩下一个最大的递给阿诺。

    小螃蟹和伊本这几日都过得很是惨淡,厨子不在,婆子丫鬟也都让易辛放回家,府中连正经吃的都没有,平日里都是小螃蟹从外头买回来,可这大年下的,酒肆食坊相继歇业,他们三个大男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十分可怜。

    “没有记错的话,大当家不是有一条膳船,云集了各国名厨。怎么会府中连厨子都没有?”楚娘不是讨厌易辛,而是不想让阿诺与他过于亲近,这丫头看似不懂情爱之事,但却是个极重感情之人,一旦情根深重,只会是一生的桎梏。

    易辛淡笑道:“那些厨子一上岸就四散找活计去了,这泉州城海上贸易之繁盛,各国客商云集于此,信仰不同、习俗不同,饮食习惯也是各有禁忌,正好给了他们施展的机会。这膳船被外界传得云里雾里,还当我易辛穷奢极欲。可这船队之中船工、水手、客商都各自不同的地方,自然也要兼顾他们的习惯,非我一人享受之用。”

    “听起来,易大当家是有意把这些厨子带来泉州?”楚娘又问。

    易辛忙道:“有几位相熟的蕃商回国之后向我提过一嘴,我便留了心思,但我也不是免费送他们过来,这位厨子开设的食肆也都有我的干股,我也不亏。”

    楚娘心道,怪不得他的消息来源总是比别人要快,原是这各处都有耳目,难道人家会成为巨商。

    易辛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给楚娘,小螃蟹立刻奉上两瓶蔷薇水,他难得露出讨好的笑容,低声道:“讨个吉利。”

    楚娘面对这样的低姿态,她也没办法继续有意为难,见好就收,请他们各自上座。

    这是易辛在大宋过的第一个年,也是阿诺这一生过得最安逸丰盛的一个年,有酒有肉有家人,还有对她有知遇之恩的易辛。

    阿诺的酒量不差,但喝了几轮下来,也有些晕沉沉,可还是不住地给易辛劝酒。易辛没有多饮,他一向不爱多饮,与六王爷的应酬是不可避免,但能不喝的时候他一向很有节制。但今夜是阿诺敬他,他不能不喝。

    孩子们和小船儿聚在院中玩爆竹放礼花,映亮帷帷天幕。

    易辛端着酒杯走到阶前坐下,仰天叹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说的便是此刻吧?”

    “说的是上元佳节,并非除夕。”阿诺纠正他,放到酒杯走到院中散掉一身的酒气,“泉州城的上元节比除夕还要热闹,有花灯,有礼花。”

    “难道住泉的蕃商对此地流连忘返,乐不思蜀,除夕尚且如此热闹,上元的盛况。若是让我多住几年,我也是愿意的。”易辛微醺,话也多了起来,“但要今日这般,才像是过年。若是不厚着脸皮过来,我和小螃蟹可能还是和往年一样,冷冷清清地随便对付过去。”

    大食有大食的新年,习俗不同,但团圆的意境都是一样的。

    阿诺的脑子还是清明的,“那你是想长居泉州?”

    易辛睨她,这丫头两眼放光,一看就知道在寻思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歪主意。”

    “难道你要一直一个人吗?在这种年节的时候,和小螃蟹抱团取暖不成?再说了,小螃蟹也会成家,我也要成亲的,你总不至于一到年节就厚着脸上门。除夕、上元、中秋,都是团圆佳节,人家是一家人齐齐整整,你看着别人,心中不会难过吗?”阿诺抱膝,眼神飘浮,“我不知道你来泉州是为了什么,可千万不要苦了自己。人生短短数十寒暑,一晃而过,不要等到失去再后悔。”

    易辛心中似有钝器在戳,“成亲?你们都要成亲吗?”

    “人都是要成亲的!”阿诺的身子晃了两下,眼睛渐渐阖上。

    “若是当初救你之人不是黄少严,你也会以身相嫁,一生无悔吗?”

    话已出口,良久没有回复,他不敢回眸,静静地等一个回答。

    爆竹声声,是新年到来的普天同庆,对他却是嘈杂的煎熬。

    倏地肩上多了一颗沉甸甸的脑袋,匀长的呼吸声传来,酒气四溢。

    她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