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繁杂的脚步声,乱糟糟地充斥着明檀的五感。有人在说话,可是她什么都听不清,呜呜泱泱的好似混沌的烟雾强行钻进她的脑袋。他亲娘的!明檀忍不住暗骂,姑奶奶我是摔傻了么?
有人把她抱了起来,手势轻柔又带着小心翼翼地呵护,像是生怕弄疼了她。鼻间若有似无的悠然的青草味,蓦然给了明檀一种温暖笃定,仿佛春风拂面。
明檀勉强睁眼,视线仍是模模糊糊的,那人又逆着光,什么都看不清。她直觉不是予澈,可,又是谁呢?这种可靠安定的感觉。
含糊地挤出一个谢字,听得那人无奈心疼的叹息,明檀还是不知这个人姓甚名谁,只道是宫里的侍卫。
而后是乱哄哄的交接,换衣,擦拭,诊断等等等等。一切终结于接骨的剧烈疼痛,咯噔一声,明檀惨呼着晕厥过去了,紧张得旁边小芬也差点晕了。
甄嬛随众人看护好了重伤的盛宁宗姬,见皇后依然恭敬地站在正殿,知道是要请旨怎么处置李更衣。那李更衣好生泼辣,被侍卫们擒着,嘴里犹咒骂不绝。甄嬛满脸嫌恶之色,沉声道:“本已轻饶了她,还这么不知死活,赐弓弦绞死。看守她宫禁的侍卫全部处死,连个妃嫔都看不住,让她持凶杀入凤仪宫,都是做什么吃的!”甄嬛缓一缓气,“她自己的罪孽,就不要牵连她母家了。她不要做人,庆福帝姬以后也要做人。”
皇后恭顺答了声“是”,想起了什么并未退下,禀道:“太后,灵犀帝姬亦受了惊,是否让太医看一眼?”
甄嬛猛然想起,派了心腹去找灵犀,却怎么也找不到。众人焦急万分,甄嬛心里雪亮得很,侧首看了槿汐一眼,后者苍白着脸点了点头。甄嬛沉默了许久,让所有人都散了,神色复杂,最终叹道:“哀家记得澈儿这个孩子一直都很招人疼的。”
灵犀依偎在予澈的怀里,纵马在市井间。周围是熙熙攘攘的老百姓,她却觉得世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予澈的肩膀刚包扎好,有力地护着灵犀,仿若心头至宝。
鼻间是予澈的味道,像阳光一样的朝气蓬勃,耳边是予澈的心跳,沉稳又带着年轻人的激烈,目之所及皆是予澈。第一次……第一次……她里这个人那么近,近到心头慢慢地都是他。
只是,肚子不争气地一叫,予澈轻轻一笑,清朗里三分的戏谑促狭,羞得灵犀将头埋进了他的胸口。
予澈勒马停在一个酒楼前,一机灵的店小二立马上前牵马,并带着二人到了楼上临窗的位置。
灵犀满面通红,紧张地玩着自己的裙带,一身月白描金花的淡色衣裙,竟是衬得这个风华正茂的女子奇异地娇娆可爱。
予澈是这狮子楼的常客了,没看菜单,径自报出了菜名,“碧糯佳藕,鹌子水晶脍,蔷薇豆腐,藕粉桂花糖糕,和一壶上好的花雕酒。”
那些都是灵犀爱吃的,予澈一直记着。
“好嘞!客官稍候!”小二利落地去下单。
予澈回过头,看到灵犀低头抿唇微笑,如阳光下冰雪初融的天山雪莲,晶莹剔透得近乎耀眼,与平日淡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只是简单地盘了一个半翻髻,除了一支玛瑙发簪再无其它饰物。腕上的翡翠琉璃玉钏更显得她素手纤纤,光洁细腻得好似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但是这一切都比不过她含羞带怯的欢喜神情,莹莹得令她周围所有都黯然失色。
予澈不由道:“其实……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灵犀面上又是一红,红得几欲滴血。她低着头,纠揉着指间的裙带,半敛着眸子。
空气间是静静的暧昧,一点点地流淌在两个人的气息间。
“其实……今天我本来已经绝望了。”灵犀的声音婉婉的传了来,梦呓一般,轻轻的,浅浅的,一触即碎。
予澈皱眉,眼中俱是心疼,“你本不必如此……蕴欢,这世上并非谁离了谁,便再也活不下去。沈靖言很好,你……会很幸福的。”
“阿澈,你不懂!我喜欢你!一直都是。我做不到喜欢着你,却要嫁给另一个人。你可知道,李更衣把刀子抵在我的脖子上时……我觉得自己就要解脱了?阿澈,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为什么为我挡那一刀?”灵犀倔强地问道,那双小鹿一样明亮清澈的眼睛有着摄人心魂的力量。
予澈看着那双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转过头看向窗外,苦笑,“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但是身体自己做出的反应……我又怎么知道?”
花雕酒凌咧的香气弥漫在狮子楼里,熏人欲醉。秋天的太阳下山得快。碧蓝得用水洗过的天空已是彩霞万里,瑰丽美艳,晕染着胭脂花瓣的妍颜。
予澈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灵犀笑着,纯真美好,“去你喜欢的地方。”
那样的纯澈的笑容,几乎刺伤予澈的眼睛,蕴欢……一直是这么好得一个女子……
“好。”少年半敛着眼睛,带灵犀上了马,于斜阳里策马而行。
灵犀抱紧了予澈的腰身,恨不得永生不再放手。如果这是世界的尽头,那么,就这么毁了,她亦无怨……如果这是一场梦,请不要醒,让我沉睡其中,和阿澈一生一世……
阿澈,九重深宫是无底的深渊,你的出现就像一道光,让我看到唯一的希望,那是我唯一的救赎。
母后要我嫁给沈靖言。人人都说沈靖言很好,但是……对我而言,若非是我要的,不过是从皇宫到沈府,从一个大的黄金笼换到一个小的黄金笼。若没有你,这一生不过是一个灵犀帝姬,一个灵犀长公主,或许一个灵犀大长公主直到百年以后一个沈周氏。但正因为遇见你,才有的真正的蕴欢……予澈……你是我的劫啊……
什么皇族,什么封号,什么公主帝姬,这些都不重要,我要的只是一个你……只是你……
所以……请带我走,去一处……很远的地方,只有我们俩地地方。
和你在一起,我……拥有全世界。
心里豁开了口子一样,疼得他恨不得上战场厮杀一圈来缓解。
不期然,清冷月色中一身绯裙的罗红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奴家见过公子。”罗红歌道了个万福。
她画着京城最时兴的长眉,朱唇盈盈一点,狭长的桃花眼遮不住的风流妩媚。
罗红歌最善装扮,她自己梳的一种发髻,小巧玲珑,别出心裁,很快风靡了整个京城,人们称其为罗氏髻。女子虽忌罗红歌是个青楼女子,也抵不过对这种发式的喜爱,宴席上十个夫人小姐就有三、四个梳罗氏髻。
今日,她便是梳了罗氏髻,没有用发钗装点,仅一条紫水晶璎珞,交错挽在绿云间,若隐若现,最大的一个珍珠固定在发髻中央。额前一支金钿,鬓边两朵绒茱萸,好一个俏佳人。
予澈素日不羁的脸上难得带了无法遮掩的落寂,“你……都看到了?”
罗红歌莞尔一笑,坦率道:“是。奴家方才在双舞坊瞧见公子,心下不安,就来看看。”她顿了顿,叹息,“公子,您……在哭吗?”
予澈一惊,伸手拂过自己的脸颊,掌心冰凉滑腻,如泪水滑过。
“更深露重,公子可要随奴家到双舞坊小坐?”她凝视着予澈的双眼,里面没有风尘女子的引诱,没有撩拨,只有坦然的了解和安慰。
或许……这样的夜晚,他真的需要宣泄。他太年轻,在父王和母妃的眼里,他甚至还是个孩子。快刀斩乱麻的结果,就是伤人三分,自伤七分,现在的他需要找个地方舔舐伤口。
罗红歌的屋内有一股微妙的甜香味,闭上挂了一副元直年间王泊浒的“海棠春睡图”,两边一副对联,联中云:红红罗绣劼束纤腰,一夜**梦断魂。案上设着描金菱花镜,一边摆了掐丝珐琅鼎式炉。小小填漆床上悬了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引人遐想。
罗红歌手持琵琶,细声唱道: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回,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游与唐婉共谱的钗头凤是极好的,道尽爱恨离别,姻缘短碎。罗红歌看着予澈,忽然想到自己刚挂牌时遇到的那个年轻书生。若是她不曾堕入风尘,如今……也是一个妻子了吧。只是,世上又哪里有什么如果呢?
予澈在曼妙的歌声中饮下一杯酒,辛辣的味道刺得他后头一紧。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曲折游廊,朱楼画栋,大株梨树兼着芭蕉。雪白墙角更有一汪清池,红鲤黄鳞游弋穿梭于碧色幽藻之间。斜倚着地金刚太湖石上零零落着几朵花瓣,粉红、雪白、嫩黄、玫紫,落英缤纷。
这里……是永顺侯府?
符端倚看向四周,穿花度柳,推开院门,便是一派亭台楼阁,水榭厅堂,古木怪石,绿茎红蕊,孔雀仙鹤共舞,鸟语花香,碧波荡漾,一路石子铺好直通集卉亭。
不对,这里应是上林苑。
她身不由己,如同被牵引好的木偶,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一步步踏上集卉亭的台阶。一位宫女静静地立在亭上,伸手扶住符端倚,“娘娘,小心身子。”
这个声音,好生耳熟,仔细一看,她插金戴银,绫罗绸缎,可不是璟贵嫔?
“庶出的下贱坯子,皇后的位子该是本宫的,你且下去吧!”璟贵嫔一脸狰狞之色,状若癫狂,翻手推了符端倚下去。
“啊……”符端倚猛地坐起来,姜黄绣兰草垂纱帐子,安静地悬挂着,不言不语,唯有垂挂的香囊在轻轻晃动。符端倚长长吁了一口气,心悸的感觉依然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流素缎的寝衣吸附在身上,黏腻腻的难受,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手脚也是冰凉得紧。
另一只手覆在她手上,“怎么了?”
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让她安心了些许,符端倚勉强笑道:“没什么,梦魇了。”
纾润揽过符端倚的肩,轻轻拍了拍。
帐外听得声响的宫女进来,悄声问:“娘娘可好?”
纾润道:“没你的事,下去吧。”又皱眉问符端倚,“梦见璟贵嫔了?”
符端倚闭眼嗯了一声。
纾润拂去她额上的汗渍,安慰道:“没事了,母后已经把她赐死了。她嫉妒成狂,这是她咎由自取,不关你的事。好好睡,明天还要给母后请安。”
“嗯……皇上也是,不能因为臣妾耽误了早朝。”
他在身边,不管因为什么,至少有他在这儿片刻,宫里没有那么冷。
翌日,她早早起来和宫女们给皇帝穿衣戴冠,送他出了凤仪宫。
晚雁早莺各端了盥洗的用具进来。
梳洗后,早莺摆了几件绵裙锦袍。符端倚本欲挑那件鸭蛋青的宫装,却又想到今天是回凤仪宫的第一天去给太后请安。若是指使璟贵嫔的人在宫妃中,今日必叫那人明白,她符端倚不是那么容易给人搬到的。而来也警告其他妃嫔,皇后的凤位仍然是牢牢的。
如此,就选了一桃红百子刻银丝鼠袄子,翡翠撒花洋褶裙,腰里束了一条蝴蝶结子长蕙五彩宫绦。
晚雁服侍她穿戴整齐,又梳了一朝天髻,绾着赤金含宝珠双翅点翠凤钗,风首衔着一串红宝石珠子于额前静静垂着,斜插一支簪珥步摇并一对碧玉簪。耳上一对流苏珐琅坠子,脖上一副坠金刚石彩锦璎珞,腕上一对素金绞线镯。
如此雍容华贵,这就是皇族。只是……人人称羡,光鲜亮丽的壳子下,有谁看见了这肮脏的里子?
镜子里的皇后眼底略有一抹青黑,她用胭脂细细地盖住了不很精神的脸。
花谊姑姑见了,点头表示满意,又道:“娘娘把小帝姬也带上吧,太后很是想念呢。”
符端倚微微一笑,“姑姑说的是。”遂命凝姑去抱灵素来。
悉心打扮的效果不错,几个妃嫔没哪个敢露出轻视自己的表情来。
璟贵嫔被赐死后,那个被关押着的宫人也自尽了,内监说看那死相像是服食了砒霜。当时符端倚一愣,便决定像花宜姑姑说的那样,暂且放过这事。只是……心里很不舒服,看着起身行礼的妃嫔们,她有种错觉,似乎人人都是那幕后黑手。
“臣妾给太后请安。”
“快起来吧,槿汐,给皇后的座椅上加层褥子。刚生完孩子,得好好将养才是。”太后今天显出格外的热情,命花宜扶了皇后坐好,又抱了灵素帝姬逗弄。
“皇后娘娘今天气色不错呢。”杨容华一身藕荷色绵袍,外披玫瑰紫长衣,脸若银盆,鼻腻鹅脂,体态丰腴。此人便是镇威将军之女杨婵,与符端倚同年入宫,为人和气爽朗,笑容可掬。
“好在灵素安静,能够多喘口气。”符端倚温婉笑道。
“娘娘好福气,臣妾为入宫前,自家嫂子刚得了第二个孩子,每晚得嫂子亲哄了才肯睡,半夜又醒。待臣妾入宫时,那嫂子是瘦了一大圈。”说罢,自己是拿了帕子掩嘴笑了。
“瞧杨姐姐说的,殊不知这也是福气。臣妾的娘就说了,儿女福,儿女福,有了孩子,再吵也是福。人家是双喜临门,皇后娘娘更是双福在身呢。”这说话的是洛贵人,论辈分是前朝昭节妃的本族侄女。削肩细腰,俊眉秀眼,很是伶俐讨巧。不过,符端倚私下里和晚雁说过,“洛贵人有些小聪明,却难成大气候。”
“承洛贵人吉言了。”符端倚颔首,又道:“帝姬至今都还没有名儿,不如请太后赐个名儿罢。”
小小的女孩儿粉嫩的可爱,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清澈纯净,一望到底。光洁细腻的小手胖乎乎的,嘴里啊啊的叫着。
甄嬛不由得慈爱很多,这孩儿倒有几分像眉姐姐呢,念及此,沉吟道:“庆福的闺命是满月时起的,封号挺喜庆的,因着是长女,就取了个肃穆点的名唤作训成。这次,皇帝为孩子取得封号甚好。灵素,灵心素性,名儿就叫‘心素’吧,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和她母后一样。”
怀里的孩子仿佛听懂了一般,咯咯地笑了起来。
太后心悦,道:“槿汐,把哀家给孙女儿的见面礼拿来。”
一支赤金点翠镶珠的长命锁,并着小金镯儿,金饼子,玉项圈儿。
符端倚亲手接了,又举着灵素的小手,“来,谢谢皇祖母。”
灵素啊啊叫着,含糊不清,却也逗得大家笑了。
其她有准备的妃嫔也送了不少东西,小玩具、小鞋、小衣、荷包、汗巾什么的,符端倚叫一同前来的早莺收了。但回去后一定是仔细地放进了库房,天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呢?做工再精致,很可能鲜亮的外表就是要灵素小命的追魂索。
如此说笑了一阵,大家也就散了,唯独皇后被留下来和太后用早膳。
颐宁宫的早膳是太后小厨房做的,比起御膳房大刀阔斧,吃多了腻味,这里的吃食更精致爽口一些。
“槿汐,把那碗建莲红枣汤端给皇后。女人刚生了孩子,难免体虚。”太后指了桌上热气腾腾的汤盅,槿汐嬷嬷立马将那个盅碗端到了皇后面前。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随后帘子一打,允公公忙着说:“皇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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