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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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纾润换下了朝服,着了玄色织锦常服,颈口到袖口连绵的四方云和苏纹如意绣,更衬得这位青年帝王丰神俊朗。他蹙眉抿唇,那是他在遇见为难事时会做出的动作。

    符端倚屈了下膝,“请皇上安。”

    纾润淡淡道:“起来吧。”

    甄嬛温厚地笑道:“虽然身在宫里,礼不可废,到底你们是夫妻,皇后不用这么多礼。”她吃得差不多了,手捧着一个七宝嵌金的盖碗,不紧不慢道:“今儿个早朝散得很晚啊,早膻用了吗?”

    纾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端正坐下,“没有。赫赫的摩格可汗上个月刚刚去世,即位的是七王子穆罕多,其生母是西帐阏氏关氏朵兰哥,因为生母逝世,所以一直由三姨母代养,如今他即位,三姨母也奉作太后了。”

    甄嬛一阵恍惚,记忆里那个眸子深沉如鹰的男人如今也去世了,而玉姚……她心里更是一痛,玉姚如今可好呢?现在看润儿的脸色,应该不是光摩格去世。不管心里如何翻腾,她的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嗯,我大周与赫赫一向交好,如今新汗即位,也该派遣使臣前去恭贺。”

    “只是先汗的庶妃们,除了三姨母……皆殉葬。摩格的大王子早年战死沙场,所以威望和军功最高的就属二王子巴特格。只是他是庶出,母妃殉葬心里不服,联络了西面的燕国谋反赫赫和我大周。”

    听闻是政事,符端倚起身想退至外间。

    纾润道:“皇后别走,坐下来一块听罢。”

    “皇上,后宫女子不干政,这是太祖皇后宫训所明示的。”符端倚垂首敛眉。

    “这些遗训都是留给聪明没用在正途上的妃嫔,一味怂恿皇帝按自己喜恶处理政事的国之祸水。哀家看你是个有心胸有见识的。旁的不说,先帝在时,哀家也常进出御书房,更不用说昭成太后了。再远一些,汉高祖若无高皇后,只怕亦难打下整个汉室江山。”甄嬛娓娓道,又命皇后坐在她身边。

    “一同反叛的还有巴特格的其兄弟,五王子阿扎勒古丹和六王子巴特萨德,他们都是掌握赫赫兵马最多的人。现在的赫赫真可以说是分崩离析了。所以,兵部侍郎高平上了道折子,要朝廷把武将都调去边疆以防赫赫叛军来袭。”说着,纾润的脸色又沉下去不少,“可是我朝一向重文轻武,更因隆庆博陵侯和前朝汝南王之事,现在除了杨家再无可用之人。”

    甄嬛端起手里的木樨清露,轻啜一口,“那宗室子弟呢?”

    纾润思量片刻,道:“澈弟骁勇,朕只怕小姨心疼,是以这次不敢随便派他去前线了。”

    甄嬛笑了笑,轻轻转动几下手里琉璃佛珠,“玉不琢,不成器。你小姨是个明事理的,她未必那么小气。另外你三哥前些日子刚从蜀中回来,那儿离燕国很近,亦可以让他辅军。”

    心里怅然,清在这个年纪时,因为玄凌的猜忌,一直没有机会出征。当年见到他时,那种黯然的落寂,是空怀治世文武,却不得不韬光养晦,错过数年。润儿不是玄凌那样的人,她的涵儿,必定不能这样的,至少……要让他的少年时更加完整。

    果然,纾润有些吃惊,又很快沉声道:“前线凶险,古来征战四方的将士多马革裹尸,三哥是母后的亲儿子,这只怕不妥。”

    “难道皇帝就不是哀家亲手养大的?”甄嬛拍了拍纾润的肩头,眼里是真正一个母亲的疼爱,“你要这么说的话,岂不是将母后这么多年的待你的情分一并抹杀了?”

    “太后对皇上也是亲儿子一般,所以无论如何都是为了皇上。”符端倚微微笑道,为纾润沏了杯参茶。

    纾润端起来抿了一口,沉默了好久,才道:“那么等开春后,朕就遣澈弟随大军平叛赫赫,到底他年轻,独领一军还是困难了些。三哥就前往燕国彻查赤叶军之事吧……这个军队已经失踪好久了。”

    “嗯。”甄嬛点头,看向符端倚,“皇后以为呢?”

    “太后皇上恕罪,臣妾以为为防前朝武患,也当提拔其他武将以分权。”符端倚温声道。

    纾润不语,凝视符端倚良久,似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只面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么皇后说说,谁比较合适?”

    “内务府昨日呈上了明年春待选秀女的名册,臣妾斗胆,正六品千总赵北赋之女赵氏亦在册子上,还有闻人副将大人之妹,便是宁妃的妹子。臣妾愚钝,只能从选秀的册子上看些有的没得。”符端倚道,这些年来,她只管过后宫之事,政事却是从未置喙,如今真一想,虽然有些惴惴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兴奋。只是,符端倚一向能克制自己,不管怎样,后宫女子干政都是不应该的。

    “果然……”甄嬛眯眼意味深长道,也不说果然什么,“难为你用心,别人倒罢了,宫里有宁妃在,也就不用其她闻人家的小姐入宫了。”她亲手端了一碟糕点,慈蔼道:“说了这么久,皇帝还没吃东西呢。今天的绿豆面子不错,是碧草刚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吗?”

    就这么闲聊着用完早膻,帝后也告退了。

    甄嬛独倚在七宝琉璃的贵妃榻上,槿汐坐在甄嬛身边给她垂着腿。

    “槿汐,你说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呢?”甄嬛突然问道。

    “太后是说请皇后言论朝政吗?”槿汐从容道,这么多年的相伴了,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甄嬛的心思,“太后观察了皇后五年,应该早有定论了。”

    “说的也是,不过为人父母常忧九十九。”甄嬛无奈道,“当年出宫时,只要有时间我就总是念叨着胧月。午夜梦回,甚至能感到孩子就在身边,恨自己不能给她谋划得更好。”

    听甄嬛说的酸楚,槿汐开口道:“那都是过去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道:“璟贵嫔的事,奴婢去查了。”

    “哦?怎样?”

    “手段不错,没留下活口。线索也少得紧。现在奴婢手里只有三个人。”

    槿汐没说是哪三个人,甄嬛也不问,但是只要她说,那么必然是那个人无疑了,甄嬛只是冷笑,“若是妃嫔的话,可比我当年狠厉。不过照这个手笔来看,八成是个心急的主儿。继续留意着。”

    “是。”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快得像太液池上的风,一拂而过,独留一池波澜。

    雪花飘扬而落,不分位份地点,覆盖了整个京城。朱门也好,蓬户也罢,皆是白茫茫一片,遮住了往日的肮脏,也仅仅是遮住了而已。紫奥城内一副冰雕玉砌,临着帝姬出嫁,以琅华殿为中心,一片喜气洋洋。其次是凤仪宫,嫡出帝姬即将满月,那些仰仗皇后的宫人也都笑容满面,如浴春风。

    外面北风呼啸,凤仪宫偏殿里烧着足够的银碳,暖洋洋地催人欲睡。

    明檀身上仅一鹦哥绿的裹胸,外披常春藤雪罗长衣,露出左边大半肩膀,密密麻麻地缠了一层又一层雪白厚实的绷带。小芬怕大冬天的冻着了,又给她加了一床杏红鹅黄绣花棉被,裹成一团。

    懒懒地歪在乌檀木雕芙蓉软榻上,乌亮水泽的秀发胡乱披散着,面对眼前一桌珍馐美味,明檀绝没有客气的意思。舀上一大勺滚烫的荷叶冬笋汤,淅淅沥沥地浇在绿畦香稻梗米饭上,顿时香气扑鼻,引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明檀咽了咽口水就着一煲热腾腾的火腿炖肘子大口扒下半碗米饭,吃得津津有味。

    口中稍腻的时候又拨了不少油盐炒枸杞芽儿,拌了起来,刺激着味蕾将另半碗饭下了肚,原先空落落的腹部顿时一股暖流由丹田升。

    伸手撕下一块胭脂鹅脯,嘴里一嚼,口齿生津,吃了一块还想再拈一块儿。

    瞥眼瞅见桌角上的奶油松瓤卷酥,明檀立马伸出腥气十足的爪子,抓起一块往嘴里塞,直撑得腮帮子鼓囊囊的,像一只偷食儿的小耗子。

    正巧小芬端了枫露茶进来,明檀看也不看,展臂一捞,便茶盏在手,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满意地眯眼舔着唇上的碎屑。

    “真是暴殄天物啊。”坐在一旁观摩了明檀吃饭全过程的予澈,悠闲地从小芬托盘里接过另一只茶盏嘲笑道:“怎么半个多月没见,你就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莫非宫里人亏待你了?”

    肚里已有七八分饱的明檀,这才不紧不慢地剥起了笼蒸螃蟹,顺带耸了耸满是绷带的肩膀,“哪里,不过是太医说了养伤期间不宜荤腥,所以就清粥小菜了半个多月。多亏你这桌好菜,不然小妹我可就真的要香消玉殒了。”

    到底不是秋螃蟹,壳儿都快空了。明檀撇撇嘴,抄起了红菱鸭脖,龇龇一对小虎牙开始啃了起来。

    “真可怜。”嘴上这么说,可眼里明显一派幸灾乐祸,“慢点,桌上吃的撑死你都够了。”

    予澈这家伙真欠扁,明檀一边啃着鸭脖一边翻着白眼,故作幽怨状,“是啊……也不知当初是哪个没心没肺的,眼睁睁地看着我从凤仪宫石阶上一路滚下来。哼哼,折胳膊断腿的,隔了半个多月才来看我。”两只大眼睛使劲挤了挤,好不容易勉强做了个梨花带雨泪汪汪。若不是手里捧着个鸭脖,西子捧心都能给她使将出来。

    予澈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真难看……话说回来,我这不是带了好饭好菜来给你赔罪了吗?再说,宫闱内帐不是男子能随意进出的,今儿还是给太后请安后,跟她老人家提了一句才来的。”

    啃完鸭脖,随手拿了帕子擦擦,“哎,哎,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我也算因祸得福,搏了个护驾有功,太后特许我以宗姬身份和怀淑、雪魄两位帝姬给灵犀长公主闺阁送嫁呢。说来胧月长公主和和睦长公主下嫁时我不在京城,还没见过公主下嫁时什么样子。”

    “姑娘怎么没见过?温仪长公主在乾元二十九年下嫁时,姑娘可是和老王爷老王妃一起进攻了呢。”小芬坐在锦墩上,笑眯眯地调着绣线。

    “那时我也就三岁,哪里还有印象。”明檀又拿起了一只橘子剥着玩,看见予澈似乎在发呆,不禁伸手在他眼前晃,“喂……怎么突然一副若有所思缠绵悱恻的表情啊,莫不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予澈“啪”地拍掉了明檀的手,没好气道:“你看错了……再说,一个未出阁的王府小姐,说话稍微含蓄点。”

    “我这很含蓄了。当年在清灵居时,我那二师姐可说过比这更露骨的话,‘小蹄子你思春呐’?”说唱俱佳地翘着兰花指戳了戳小芬,后者笑着推开明檀的手,“世子爷瞅瞅,我们姑娘可是闷了几日,您才来看看,她就开始人来疯。”

    “好你个小芬,我真该把你嫁出去,省得你老奚落我。”明檀作势欲打,小芬早已退到了阁外,“好姑娘,只怕奴婢嫁了,姑娘还舍不得呢!”

    “你呀,真是……”予澈扶额无语,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不正经了,如今才发现这世上有比自己更行得人,又道:“看你憋闷的,这月月末,我有个朋友新排了舞在京城献艺,到时你可跟我去捧捧场?”

    明檀掰着橘子问道:“是位舞姬?”

    “嗯,双舞坊的姑娘。”予澈也不掩饰,坦然答道。

    “成。不过若哪天我的闺誉被毁,你可得记得这里面有你的功劳。”明檀抛起了一片,在半空叼了去,红润的菱唇衬着柔嫩的橘片分外娇娆。

    “行了,我得回去了。”予澈起身,“谢谢你的好茶了。”

    明檀耸肩,却又被伤口扯得龇牙咧嘴,“慢走,小芬送客。”

    待送走了予澈,小芬又通报皇后来了。明檀心里叫苦,在小芬的服侍下理好衣裙,用一支玉簪把头发象征性地挽了起来。

    皇后缓缓地走了进来,明檀正要请安,却被她托了起来,“宗姬有伤在身,无须多礼,随便坐吧。”

    皇后坐在明檀方歪着的榻上,絮絮地问了她的伤,平日是否有什么短缺的,偏殿够不够暖,看着倒也是姑嫂和谐。其间,小芬奉了茶,皇后还笑夸小芬手巧,煮的茶很香。

    在明檀看来,皇后和太后真是很像,说话方式都是如出一辙。她唔唔恩恩,皇后过奖了地附和,顺便再说点好话。然后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明檀也低着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月前宗姬刚入宫,说来也奇怪,明知宗姬与这京城少有瓜葛,可本宫还是很难放下戒心。五年不算长,却足够让本宫觉得这宫里每一个人可以信。”皇后仿佛漫不经心,徐徐道。

    “娘娘所虑极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宫里的确是庭院深深。”明檀看着皇后,其实她也不容易。在凤仪宫住了些日子,多少也看到这位皇后每日执掌六宫,位高权重,夙兴夜寐又要时时保持皇后的体面与威仪,她活得的确很累。

    想起了太后,幼年时母亲进宫过几次,有一次和父王提起皇贵妃,说每次见到她都感觉她一点变化都没有。穿得没变化,很华丽,笑得没变化,很端庄,行止没变化,很优雅。母亲说像是没了心一样。彼时,她也不大,两三岁?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句听懂了,冷津津地打了个寒战。

    “这宫里看着富丽堂皇,可进来了才晓得,还不如永顺侯府门前的石狮子干净。而宗姬……”皇后认真地看着明檀的眼睛,温婉地笑道:“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纯净洁然。”

    “娘娘说笑了,盛宁不过一俗人罢了。”明檀摇头笑道。

    “前些日子,雪魄和本宫说笑时就说过,宗姬是一个英气的美人,绫罗绸缎只会缚住宗姬的手脚。本宫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些日子,你在本宫这里,倒叫本宫看到一种磊落。若待你以真心,你以真心相报,反之,则虚假加之,本宫说的是也不是?”皇后只挽了一个随常的云髻,坠珠流苏金钗插在刚好的位置上,光彩熠熠的小珍珠紧贴着白皙的脸庞,使得皇后素来端庄的气质里多了一点狡黠。说来,皇后也不过二十出头啊,若在外面,正是一个女人最出彩的年纪。

    明檀赫然,低头道:“原来娘娘早看出来了。”

    “也没什么的,宫里谁不是有着两张脸。宗姬本事很清澈的人,雪魄帝姬看人和太后一样准,重重宫墙是把帝姬锁住了。”她端茶轻啜一口,淡雅的茶香味幽幽飘来,“你救了本宫与灵素,本宫亦不把你当外人。前些日子,皇上和本宫说了关于帝姬的婚事。以宗姬的年纪虽不急着出嫁,只是若有心人推波助澜,皇上也只能指婚。女子云英未嫁时,多是指望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宫不知西域是何规矩,但宗姬身在大周,乃中弘王独女,最好趁着圣宠正隆,早作打算。”

    明檀蹙眉,神色复杂,她也知道,上次在仪元殿孝心的借口缓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皇上放了自己,不过是他暂时没考虑好如何处理,一旦下了决心,那必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哪怕自己写信向西希拜罗求救也不成的。只是就这么匆匆嫁了,她又确实像皇后说的那样,不甘心,抱着侥幸心理道:“蒙娘娘错爱,只是盛宁不过是闲散宗室之女,哪里会有人看得上呢?”

    “本宫诚心相待,宗姬身负皇族血统又一贯聪明,这事怎么看不出来呢?”皇后叹息着起身,旁边侍立的晚雁扶着皇后的手肘,“灵素差不多该醒了,宗姬好好将养,后日灵犀长公主下嫁还得请宗姬相送呢。”

    明檀坚持行礼,“盛宁谢谢皇后。”

    吐字清晰,声音毫不做作,直白简明。

    皇后不由笑笑,这孩子确实是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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