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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融烛继任凤位时才一万来岁,当时也算得罕见的年轻了。当了这么多年的九天玄凤,没人意料到他竟会禅位于不过五千岁的侄女儿。好在明音先头也不是没有前例,蛇族跟狐族的王可不都是几千来岁就即位的么。

    兽族的未来会如何,这一个个的俊杰翘楚会将他们引向何种境地,无人去细想。又或者说岁月迢递,一人的生死,一族的兴衰,很多事情都似乎变得无足轻重。

    十万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四方祭坛之上,融烛着紫袍、束金冠,银发耀眼。远远望去,珠理奈才觉得他难得有了几分浩然正气,果真是只凤凰。

    利刃划过手腕,鲜血迫不及待地自伤口涌出。他沾了自己的血,又将它点于明音的额头处。那血凝聚收缩,最终凝成了一颗红痣。而融烛额头间的红痣在短暂的现身后又迅速而彻底地消失了。

    如此,他便不再是凤族的首领,不再是九天玄凤了。

    告天祭祖,祭文先是以凤族独特的唳鸣声念唱出来,尔后狐族、蛇族、狮族、狼族、虎族……各族的王立于祭台下,亦齐声和着那语焉不详的祭词。

    龙族不曾有一位龙王现身,世间唯一一头黑龙则负手伫立。她侧颜的笑容隐秘而晦涩,念唱祭词,却不似旁人肃然凝重。珠理奈这三千年见也没见过她那般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有冷汗淌下鬓发,珠理奈心里发毛,不住地咽沫握拳。

    祭词一字未断,响彻云霄,震颤着她的心,震颤着她脚腕的铃铛。

    “你要不想被拿去祭天就趁早逃吧。”

    无忧兽毫无预兆的以神传音吓得珠理奈差点变成炸毛小火狐。

    “祖爷——?”

    “跑吧,我可不想被你拖累。”

    脚腕上的铃铛随那祭词不安分地在靴子里晃动,挣挫着,似乎不愿再被束缚。

    一阵狂风袭来,迷了珠理奈的眼。

    “跟我走——”

    不等她备细问话,狂风骤停,再张睛,已非祭台前、人群中。

    “我说你们几个又在搞些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要牵扯我!”

    她的抱怨,麻里子置若罔闻。仙气浮动,控力一催手中灵珠,红茫闪烁间声声低吼,巨兽出笼,撼山摇地。遥上天君的结界早已铺张开来,于外不过是山林野兽的打鼾。

    “可给老子憋坏了。”

    后退半步,麻里子昂首笑道:“别来无恙。”

    无忧兽发出干笑:“你怎还是这张脸,不害臊的?”

    “你个老东西快几百万岁也还是这张脸,我又害臊什么。”

    “哧”地打个响鼻,无忧兽甩头道:“你们的破事老子可不掺和。”

    “别这么——哎哟!”

    谁在背后顶了一下遥上天君的老腰,顶得她五官错位,龇牙咧嘴。

    “你的铃铛你拿去,别放在我身上!”

    “这不是拿不下来么。”扶着腰,麻里子寻了块平整的草地侧躺下。

    脚丫怼面,珠理奈兜头劈脸地吼道:“你的东西怎地就拿不下来了!”

    “这个么……”

    “铃铛是你的铃铛,‘妖狐’也是你先叫的,养我的是你,打我的是你,关我的还是你!”

    三千岁的无影脚是常年撒娇撒出来的,招式变幻莫测,纵是遥上天君也非她对手。

    “有空等我慢慢跟你说嘛。”

    “我不我不我不!你今儿不把话说清了我就挑了你的龙筋,把你拧成一条癞皮蛇泡酒!”

    左挡又躲,躲不开了,一手护腰,麻里子一手钳住她的脚腕,稍一用力便将小火狐摔成个啃泥狗。

    “好本事!你倒是试试,嗯?”

    “你们一个个拿我不当数,我欠你们的?”挣扎着,珠理奈扯喊道:“我这三千年到底算什么?!”

    “天君息怒。”

    吵嚷间,一声清冷抚平所有。

    看了玲奈一眼,麻里子撒开手,任珠理奈钻进她怀里哼唧。

    “她拧我,你替我报仇呜呜呜……”

    后腰生疼,望着假模假样的小火狐,麻里子暂且忘了怒恼,只觉可爱又可笑。

    “方才不知是否耳岔,小狐似乎听见了铃铛声。敢问天君兽族祭词与铃铛是何干系?”哄着孩子,玲奈问到麻里子。

    “是何关系?”手指搔鬓,麻里子翻了会眼才说:“兽族的祭词么,兽皆有感就是了,一如你我。”

    老龙诚会装孬,狐君不轻易信她也不都不信她。

    “天君之意,此铃实为我兽族中人?”

    皮笑肉不笑,遥上天君“呵呵”两声,到了也只笑着,不置可否。

    问也问不出更多的,她不想说,狐君又能逼她么。躬身向无忧兽行礼,袖了小火狐,玲奈引身告退。

    也不去追,麻里子只甩了玄袖,长叹出气。

    “你瞧着她们,却无一丝想念?”

    扶腰回眸,遥上天君将眼眯出笑意:“你怎知我不想念?”

    狐没有太多表情,可在小火狐脸上,玲奈看得清她每一分委顿哀怨。

    唤人拿了西洲特有的糕点和凤仙谷独酿的凤酪,五颜六色摆上桌来,仍不见她动摇。

    “回去就没的吃了。”

    蹬了靴子,珠理奈翻滚上榻。

    嬉皮笑脸三千岁,撒娇卖乖小火狐。玲奈头回见她这般委屈。

    挨着床沿,玲奈以自己惯有的语调道:“你,下去。”

    “我不,我就不下去。”捂着被褥,珠理奈铿锵回绝。

    知道她是这反应,玲奈声若寒潭:“早上你说谁刻薄了?”

    耳朵竖起,珠理奈全身一僵。

    “你每日吃不好也睡不踏实是吗?”

    又一句落下,如冰雨敲打在珠理奈的心头。于是玲奈便得见那张先前还阴沉着的俊脸聚攒出赖笑。

    “原是我怠慢了,对你不住。”

    切切拉住她的手,珠理奈挨过来:“我故意的哩,就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嘛。”

    抽回手,玲奈转过身去。

    急脚鬼似的,珠理奈忙跟着来到玲奈面前遮挡住她全部的视线:“整天绷着脸多不可爱,偶尔气气有益于凝元固本。”

    狐君从未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如此的歪理邪教。

    一阵好一阵歹,狐君就是这么琢磨出了三千岁的喜乐。

    “往后再不许口出谵语,必得照实了说。”

    “你挺可爱。”拍拍玲奈的手背,珠理奈道。

    “你——”

    “你让我照实了说的!”

    狐君声咽气堵,到了还是没能琢磨完全三千岁的把戏。

    牵了玲奈的衣角,珠理奈奶着声音道:“帮我涂个药呗,不然今晚我得趴成个王八了,再不能抱你了。”

    本来她只说前半部分,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就答应了,谁、谁也没提抱不抱的事呀。狐君顿觉自己五千年修成了九尾神狐是难得,但其他很多事上还稚嫩单纯了些,轻易中招,又轻易红脸。

    “脱吧。”

    心虚时,狐君总是不敢看别人的眼。

    “好嘞!”

    解了腰带,珠理奈拉开衣襟将外衣褪下手肘,敞开背,细密的鞭痕一览无余。

    之前的早已痊愈,光洁如初,早上嘴欠被遥上抽的也凝血结痂,恢复神速。

    屏息,玲奈于烛火下盯视她的背,瞬也不瞬。白玉似的一扇女人的背,因了纵横交错的血红鞭痕愈发显得妖冶惑人。

    “怎么了?要我趴着吗?”

    见玲奈没反应,珠理奈回头:“你怎么方便怎么来。”

    目光从她的背移向她的眼,咽下舌根唾液,玲奈沙哑着嗓子:“我没药。”

    “那你还让我脱。”嘟了嘴,珠理奈小声怨嗔,“怕不是想看我笑话吧?”

    “岂敢。”

    “那就是——”

    “趴下吧,我给你疗伤。”

    “你能治?”

    半信不信地,珠理奈将衣裳褪在腰胯处,伏身趴在床榻上静候仙法高深的狐君替她疗伤。

    小火狐一早被看光了,可三千岁的,纵是狐君同她夜夜共眠,也并未有哪次完整地见识过上半身。

    如果没有这些伤得该是怎么一尊美妙的玉体。一边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一边又忍不住这么想。

    手指蜷回,嗫嚅着,狐君败给了所剩无几的良心,“我不会治……”

    背对她,珠理奈趴在床上“嗤嗤”笑道:“我晓得啊。”

    原来什么都被看透了。

    那张脸此时是什么表情,玲奈无法想象。她顿然感到害怕,害怕这个人转过身来就不再是满面笑容,而是看透了狐君的龌龊,从而讥讽、嘲弄。狐君理当是不惧怕任何的,然而此时又分明地被那惶恐所捕获。

    “起来吧。”

    欲将她衣衫拉整,就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谁也没有说什么。可指腹甫一触碰到温热的肌肤就叫她捉住了。

    “你不是会那个么,给我凉凉也成,我不求许多。”

    她话说得很慢很轻,点点沁入心底,化了一腔温柔。

    修道之人修的是无为自然,便就放任那心绪滋生,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好。”玲奈应声道,点了仙气,指尖抚扫过那些细碎的伤口。

    仙气淡薄,眶睫间消弥。得了清爽,珠理奈哼起了花曲儿,没哼两句又开始跟玲奈唠唠从三界包打听那听来的故事。

    “我原本不想离你半步远的,想着定要护你周全,可是吧……果然我走远点嫣然才好跟你叙叙旧情故事,对吧?”

    无视她最后一句话,玲奈道:“她的雪狮皮迟早要做我狐王府的地毯。”

    敞着中衣,珠理奈侧过半边身子,“所以嫣然真的伺候了你三百年?”

    不俟玲奈肯否,她又问:“怎么伺候的?你也这么给她疗伤了?”

    玲奈看得见她眼中的焦灼,却读不懂其中的真假。

    “她也跟你困觉了?”

    青瞳灼灼,玲奈逐渐失去了确切的言语。

    “也这样跟你夜夜同寝——疼!”

    趁她分心,玲奈使坏拧了下她的腰,而后冷着脸说:“与你有何干系?”

    背后刚舒服些又遭新罪,珠理奈揉着被拧过的地方,龇开一个略显狰狞痛苦的笑:“倘若真有,我就吃味,往后再不跟她好了——真的困过?”

    “我若说‘是’呢。”

    距离拉近了许多,珠理奈好似要把这个从不爱讲真话吐真心的女人看出个窟窿来。

    “哼哼,我要信你的鬼话我就是个棒槌。”

    刮了下玲奈的鼻子,珠理奈倒头闷进枕头里。

    狐君的鼻梁本就没三千岁的生得挺秀,再这么叫她放肆下去非得刮没了不可。

    可狐君还挺喜欢被刮鼻子的。

    “不曾同床就寝。”揉着鼻子,玲奈道来实话。

    “那你给她疗伤了,你还说你不会。”

    “她是叫天雷劈伤的,于我并非难事。”

    “是么,那我哪天也去被劈劈看。”嘟哝完了,珠理奈裹被看向玲奈:“我瞧你对她没那么差,不似对二太子那么绝情。”

    “二太子别有所求,我拒得才干脆。”玲奈回得亦是干脆。

    “嫣然就别无所求?”

    “她只要我。”

    话语落下,有段时间里两人都没再开口。

    短短几个字,压得珠理奈喘不过气。后背隐隐作痛,心尖儿更是火烧火燎。

    愠怒腾起,她也知不该吃那莫名其妙的醋,可她就是气,一气朝夕相处的三百年,二气这个女人说话字少言重,三千岁都不晓得该怎么理解才妥当。

    没有困意,因那头老龙而生的愤恨也扫去了一边。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有她们二人时,自己这双眼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的,这颗心也都装着她和跟她有关的一切。

    惊愕过也迷茫过,可三千岁毕竟是个上下通透、内外明澈的狐狸,不多矫揉地便接纳了这样的自己。

    瞳睛流连于玲奈的脸上,珠理奈难得一次地琢磨这张乍看未免寡淡,越看越觉得滋味浓烈的脸。不仅是脸,更是这个女人。

    “我说啊,你可曾对谁动过心?”

    就像是被扎了一针,玲奈迅疾转睛,又不做任何停留地滑向别处。

    捡字挑句,费了一番功夫。

    “我不曾对嫣然动心。”

    或许是太过了解这个女人,珠理奈对她的回答不觉意外,只是想笑,笑得天崩地坼、日月无光。

    “你瞧着不爱沾这些的,怎么情债一桩接一桩?”

    捂着肚子,也不顾背后疼痛,珠理奈笑得来回打滚,笑出了代凤仙谷的凤凰们打鸣报晓的意思。

    “都说三千岁风流韵事多,可我也没怎么呀,不过是比那些背后好嚼舌根的男人得姐姐妹妹们欢心罢了,他们就在外乱说我跟姐妹苟且,我是那种狐狸么我。”

    见玲奈垮脸不说话,珠理奈自知又招惹了她,可还是要凑上去在她耳边落下一句“倒是你,深藏不露”。

    “你,下去。”

    揪着珠理奈的衣领就要给她跟掼肉饼似的掼下去,还好三千岁早有防备,死抱着不撒手,笑得还愈发欢了。

    “我不嘛我不嘛,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还要赶我走,好个狠——”

    “你可在里头?”

    女人的声音把珠理奈的撒泼欢笑截断在喉头,差点没叫她咬了舌条。

    “嫣然……?”

    合着低喃,火烛灭得绝情。

    两人还在床上一个犯着常有的别扭一个乖觉撒娇,你来我往交手三两回,衣衫不整,青丝纠缠,胸抵着胸,面贴着面。

    烛光熄灭,打闹止息。

    “你灭它作甚,嫣然还能不晓得你在这儿?”

    咬着下唇,玲奈并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句话。情急罢了,却没法子好生说出来,说什么都奇怪。

    放开攥紧衣领的手,她们便离得更近了些。

    即使夜夜同寝,也不知哪天开始就不羞不臊地抱着睡了,然而她们聆听着眼下的心跳声,仍分不清这心跳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烛光泯灭,唤起了她们体内属于女人的丝丝缕缕、明明暗暗的**。又因了这昏暗,因了外头还有人,那**得以放大、充溢,充斥于她们之间的每一次呼吸。

    “你不去?嫣然还在等你。”额头冒汗,珠理奈声声急促。

    隐约闻得见独属于她的香味,令人心安,也令人躁动。

    薄唇翕张,吐息亦是杂乱。那样炽热的气息,那么黑亮润泽又透着狡黠的眼。

    “我不吃味。”

    她们的鼻尖若有若无地碰蹭着彼此,似是狐狸间的亲密嬉闹。

    黑暗里,许多都看不真切,只得数着狂莽的心跳,看着对方的眼睛,试探到了什么,又确认了什么。

    “你可在里头?”

    又一声响起,搅扰了屋内浓到快要化不开的旖旎。

    两手搡开珠理奈,玲奈移身下床。

    后背伤口甫一沾上床榻,珠理奈疼得抱头狐窜,还不敢喊,还得憋着。

    眉间莲瓣浮现,一步一变化,行至门口,又是一个寡淡到看不出悲喜的九尾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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