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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6 三载须臾

    小小的院落之中炊烟雾气缭绕,院中的梨花树下的小炉子正点着火,瓦罐之中咕嘟咕嘟的响。

    妇人手执蒲扇散去烟火气,一个中年男子从门外进来,妇人便招手叫他过来,“你看看好了没有,我不懂熬药。”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嗔怪地站在瓦罐边,做了个口型,却没有声音,“笨。”

    “歧黄之术上,自然及不过名医沈大夫了。”妇人笑得真心,掀开盖子给沈大夫看,“说正经的,看看好了没有。”

    沈大夫嗅了嗅,点点头表示可以了,又朝着屋内指了指,面露疑色。

    妇人知道沈大夫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还没有醒,你去看看,约莫什么时候能醒?”

    沈大夫正要进门查看情况,视线甫一望向打开的门口,便见门框边上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在七日前的清晨挂在百岁山的一棵树上昏迷不醒的女人。

    妇人见状忙迎上去,搀着无忧在门口的小杌子上坐下,面露惊喜之色,“你醒了?”

    妇人念及那日的情状,依旧是心有余悸。沈大夫说要带她去看百岁山的梨花,哪知走在路上,竟见一棵大树枝桠之间挂着个人,不仅身上伤口不少,下身更是还在流血。

    沈大夫从身后拿出一张纸来,朝着无忧苍白比了比,这才扔到无忧怀中,他的意思无忧懂得,是在问:“这是你吧?”

    无忧低下头看了看,便见自己的画像在上头。

    这是一张寻人启事,来自于虎贲将军府。

    无忧淡淡扫了一眼,扔进火炉之中,焚化了。

    沈大夫打着手势和妇人交流:“比你当初的处境更不如,刚生完孩子就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要不是我医术高明,她早就归西了。”

    妇人嗔怪着瞪了沈大夫一眼,“就你贫,话都不能说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无忧依旧默然,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沈大夫的神情虽是不羁,可他的眼神却骗不得人,是极度的宠溺与疼爱。

    妇人将瓦罐里的药倒出来,拿到无忧面前,笑道:“他姓沈,是个大夫,我姓郑。”

    无忧动了动干涸的嘴唇,终于是说了连日来的第一句话,“沈大夫,郑姨,谢谢你们。”

    郑姨摇摇头表示不必,“这儿是平城,秣城在百岁山的另一边。等你好了,我们把你送回去。”

    “不用。”无忧手里捧着药,却不喝,“我不会再回去了。”她看着沈大夫与郑姨,淡淡一笑,“夫妻伉俪,如你们这般,真好。”

    郑姨回头望了沈大夫一眼,失笑道:“我们不是夫妻,我们只是……这辈子的知己。不过,我觉得,假如心中有所牵念,不论是怨恨,还是情爱;不论你是想结束,还是继续,都该回去面对一番。”

    她摸上无忧枯黄的发梢,眼底有心疼之意,“我们不必当圣人,不必原谅所有人。假如你今天的这个境地是为人所害,你又为何要息事宁人呢?我只能为鱼肉?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原谅是你的权利,而惩治,也是你该有的手段。”

    无忧看见自己碗中漾起涟漪,是面颊之上有眼泪滚落,她身子轻颤,捧着药碗抽噎出声。

    良久,她才微微仰头,将混着眼泪的汤药饮下。

    郑姨抹去无忧的泪痕,模糊的泪光里,无忧也看得出来,郑姨年轻之时的姣姣美艳。她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郑姨接过空碗,拉着无忧进了西侧跨院,“当然也不着急,你的身体虚得很,现在更是还在月子里,等你做完月子养好身体,再考虑往后的事情不迟。”

    无忧依了郑姨的话,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之中养身,沈大夫的医术极好,无忧自问自己这个现代来的中医,也愧不如他。沈大夫不过用了小半个月的药,无忧的身子便已然好的差不多,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直到有一日出门,看到门口挂着的牌匾,无忧才知道,原来这也是一家医馆,沈氏医馆。

    “沈大夫。”无忧看着在药柜面前抓药的中年男子,轻声开口。

    沈大夫回身点头,示意道:“你说。”

    “我也懂医理,我能……在你的医馆里帮忙么?”无忧有些不好意思,连月来都在此地白吃白喝,她心里实在是过不去。

    郑姨走来,道:“秣城的人到处在找你,你在此地行医,能行吗?”

    无忧道:“我可以穿男装,以男子身份行医。”

    沈大夫拿起毛笔,只是冷着脸刷刷写下了几个字,“没工钱。”

    郑姨忍俊不禁,“你够了。”

    无忧却乐得接受,“我不需要工钱。”

    不知是不是灯下黑,秣城与平城,只是隔了一座百岁山,寻人的榜文贴得到处都是,可从来没有找到过平城的这一家沈氏医馆,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跟随在沈氏医馆的馆主身边坐堂的小伙子,就是那个虎贲将军府与诚王府都在寻找的谢无忧。

    沈大夫在医学上的造诣相当高,即便无忧素来自以为是男科人道上的圣手,但也不得不承认,在沈大夫面前,依旧是高山仰止。

    这样醉心医道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

    这三年来,常晟除了征战打仗,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站在当初无忧跳下去的山崖处远望失神,仿佛哪一日,她还会回来一般。

    橘黄色的夕阳斜斜沉入山棱,常晟周而复始地结束了这样的日子,只是下山的时候,他去了常睿的墓地,在常睿的墓地边上,是他的儿子常潇小小的一个坟茔。

    今日是常潇三周岁的生辰,也是他三周岁的死祭。常晟就这般跪在了儿子的墓碑之前,沉默着不发一语。

    大夫人曾经有言,说是无忧生还的几率不大,既然找不到尸身,那便先立下一个衣冠冢也是好的。但是常晟并不愿意,一日没有寻到无忧的尸身,便一日不能证明无忧不在人世。

    衣冠冢是给死人立的,无忧还没死,怎么能给她立衣冠冢呢?她还活着,她一定会回来。

    身后树丛忽然一阵颤抖,常晟莫名心惊,循声去看,便见丛林掩映之间,青黑色的裙裾一闪而过,身形轮廓极是熟悉的模样。

    “无忧……”常晟下意识低唤出声,脚下步子越走越快,往丛林深处去。

    可回应他的只有穿梭在林间的山风和渐渐兴起的雾气,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仿若一切都是瞬间的幻觉罢了。

    入夜之后的官道旁,细密的竹林身影摇曳,夜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

    破裂的月光散在地上,细碎而苍白。

    这三年多来,杨蹊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到这间竹屋来了。

    推开门,点上烛火,室内渐渐亮堂起来。

    杨蹊借着灯火光影环顾四周,是要在寻觅些什么。

    他明明记得,三年前,无忧就住在这里,坐在这个圆凳上,朝他温柔地笑。

    烛火将杨蹊的坐在桌边的身形照出影子来,淡淡清清地投在墙壁上,他的眼角轻轻垂下,是落寞的弧度。

    竹屋依旧纤尘不染,如锦没有再住过这个地方,杨蹊为她安排了别处。

    有时他也会嘲笑自己,守一间空屋,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上苍已经带走了她一次,却还不肯罢手?连天都这么喜欢她要她陪伴么?

    吹拂的夜风带来有几分不真切的声音,是幽幽远远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杨蹊……”

    这是无忧的声音,他虽然三年没有她的消息了,可她的声音却不是久违的,他时常会在梦中听见她这么唤他,或是欢愉的,或是温柔的,或是绝望的,都是那一句,杨蹊。

    他没有回过头,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坐着。他笑,瞧,真是太过想她,所以即便不曾入睡有梦,他也出现了幻觉,听见了她的声音。

    “杨蹊……”

    又是一声。

    杨蹊觉得有些不对,恍惚地抬起头来,便见正对着的墙壁之上,竟然多了一个影子。

    杨蹊错愕地转过身来,心头突突直跳,他仓皇去寻觅这个声音的来源。

    在见到眼前人的那一瞬间,空落了三年的心间顿时充实起来,他的身子往前倾过去,脚步散乱地跟上,两手握在眼前人的两臂之上。

    许是害怕是幻觉,杨蹊紧紧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直到确定这是扎扎实实握在手中,是真实的触感,他才渐渐顺着身形轮廓将自己的视线移向眼前人的面庞。

    他眼睛有些发酸,里头是震惊,错愕,喜悦……是揉合在一处难以分解的复杂情绪,他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隐着急欲喷薄而出的惊喜,他坚毅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叫她:“无忧?是你吗?”

    不待无忧给出确定的答案,杨蹊已然将她禁锢在了胸前,紧紧抱住,融血刻骨,他话中带着一丝颤抖,“你没有死,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