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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癞蛤蟆

    赵子龙,男,十八岁,今年高中毕业,因为英语考了个鸭蛋,和梦想中的北大无缘,只能去西安的一个二本学校。

    六岁之前,他是一个在四处流浪的可怜虫,过的浑浑噩噩,垃圾桶是他最大的食物来源,偶尔也会有好心人给他一点剩菜剩饭,不过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社会就是这样现实,人们同情弱者,可绝大多数人连施舍一块钱也舍不得,同情心泛滥的同时,也变的很廉价,甚至连一块钱也值不了。

    赵子龙被人贩子绑架过三次,最后一次的主凶是一个小镇的扛把子,手里收拢了当地七八个地痞,还掌控着数十个乞丐,这位在小镇上黑白通吃的主儿要打断赵子龙的手脚,使其成为他众多摇钱树中的一棵,却没想到会被这棵摇钱树用一根在水泥地上磨尖的筷子捅穿了喉咙。

    死不瞑目。

    赵子龙不是好孩子,从小就不是。

    他会和狗抢半块馊馒头,也会为了一个矿泉水瓶子和成年拾荒者打架,曾经为了掉在地上的一块钱,被一个流浪汉打了半个小时,然后在桥洞里躺了三天,老天爷没让他死,他最后找到了那那个流浪汉,趁他睡午觉的时候在他肚子上插上一根从工地上捡来的钢管,然后从他身上搜走了一块钱,至于那人是死是活,只能由老天爷决定。

    他只是一个还不到六岁的小可怜虫,捅过人,也杀过人,在长辈们关怀的蜜罐里长大了城里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可生活就是这样,真实而荒诞。

    所以哪怕被打工回乡的赵大仁收留,赵子龙也都怀着一颗最险恶的心去揣度这对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农民工夫妇。

    然后,他被带到了深山里的斑竹村,被仔仔细细洗干净后,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叫了他一声哥。

    他只是一个惹人厌的小流浪汉,没有家人,自然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哥。

    那年春节,他第一次放烟花,虽然心疼那一块两毛钱,不过他觉得那钱花的很值。

    然后开始在村小上学,这个被捡回来的流浪儿变成了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能看到的听到的所有的东西。

    小学没有图书馆,除了学校校长兼唯一的老师从五十里外镇上背回来的教材,就只有李老师家里的一箱子泛黄的繁体书,《大学》,《论语》,《史记》,《红楼梦》……中国五千年深厚历史的部分精华,被他用七年时间死记硬背装进了脑袋。

    以全镇第一成绩考上初中那年,从不沾酒却喝的伶仃大醉李秀才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学生,忽然决定要给这个小家伙取个名字。

    赵子龙。

    幼虎虽未成纹,却已有食牛之气。

    从此,赵子龙虽然依然用李秀才的死去孙子的身份上学念书,却有了自己的名字。

    整个射虹县都知道,鸟不拉屎的斑竹村出了个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怪胎。

    然而这个怪胎,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迎来了高考失利。

    数学满分,理科综合两百六十五,语文一百四十八,英语零分。语文数学两个单科省状元的赵子龙,却只能去一个第二梯队的高等院校,惊掉了一地下巴的同时也迎来了许多人的冷嘲热讽。

    包括那个“情敌”。

    何子腾,射虹县县委书记的独子,在这个中国西南贫困县的一亩三分地上,是出了名的官富二代,不管是学校里的同学还是社会上混迹的大小痞子,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甚至比他低调的书记父亲何海的知名度还高,相熟的人送了个绰号,何太子。

    何海坐上射虹县头把交椅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把十七八个亲戚塞进了县城各个部门,一大家子由民变官,在小县城里能量之大,谁也不敢忽视。

    何子腾虽然刚刚高中毕业,但从小耳濡目染,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远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在外人眼里,这个名副其实的太子谦逊、诚实、聪慧、有上进心,关键还生的一副好皮囊,再完美不过。

    小学五年级就开始收到情书的何子腾开着宝马mini行驶在山路上,副驾驶席上坐着一个女生,长发披肩,不管是相貌还是身材或者是气质都足以傲世射虹县所有女性。

    她的眉不是最秀气的,眼眸不是最灵动的,鼻子不是最精致的,嘴唇不是最性感的,但当这些五官组合在一起,却生出了让人惊叹的效果。

    清纯,让人窒息的清纯。

    即使和她做了三年同学的何子腾也常常因为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而心生摇曳。

    从小学到高中,她一直都是当之无愧的校花,更是整个县城年轻一代公认的第一美女,曹轻眉,一个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名字。

    车窗被摇开,山风灌进来,吹起她鬓角的碎发,黛青色的远山渐近,完美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像一幅油画。

    而车载音响里放着钢琴王子理查德的《山楂树》,香车美女音乐,这一刻,因为马路颠簸带来的坏心情顷刻烟消云散,再想到要看见那只癞蛤蟆的苦逼表情,何子腾忽然想要大笑三声。

    宝马mini停在村口,理所当然引来了斑竹村一大帮刁民的观望,前脚才走了辆钢铁怪兽,怎么这会儿又来了辆小轿车?王德才开着二手拖拉机回来,和这一看就不便宜的小轿车一比,顿时想挖个坑把拖拉机埋了。

    宝马车上走出来一个年轻公子哥儿,见着一个脏兮兮的鼻涕男孩儿在敲打着车胎,用只有小男孩才能看到的眼神狠狠瞪过去,然后转身,向坐在拖拉机橡皮轮胎上的王德才走过去,递过去一支娇子,挤出一个笑容问道:“大叔,请问村子里有猎人吗?”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足以让只会一点川普的王德才自惭形秽。

    “那个,那个猎人?”王德才把烟夹在耳朵上,“你来打猎嗦?”

    川普,有些不伦不类。

    何子腾点点头,又递过去一支烟,看着这个把烟夹在另一只耳朵上的中年乡下人,道:“我听说斑竹村附近有人猎到了一只三百多斤的野猪,所以想过来碰碰运气。”

    三百多斤的野猪,在四川大山里并不多见,其实不像广西和黑龙江等地,四川的猎人很少,靠山吃山的斑竹村甚至从没出现过专业的猎户,顶多就是带着铁丝圈儿去山里套几只兔子,不过一说到那只在斑竹村附近轰动一时的巨大野猪,王德才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倔强少年。

    他两眼冒光道:“这事你要找赵子龙,野猪是他一个人打呢。”

    宝马车里的射虹县第一美女闻言轻轻一颤。

    何子腾虽然不相信那个传言,不过他很高兴能“偶然”听到赵子龙这个名字,不然也不会千辛万苦把新女朋友连哄带载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子,全校都知道那只癞蛤蟆的心思,现在癞蛤蟆高考失利了,天鹅也变成了自己的盘中餐,他何太子并不介意再踩上一脚,把这只癞蛤蟆踩进泥土里。

    两人在王德才的带领下来到村尾那间青瓦土房外,浓重的鸡粪味让两人都没有再上前一步的冲动。

    得到第三根娇子的王德才几乎谄媚般笑着离开,他将烟小心翼翼的装进红塔山烟盒里,不是不喜欢抽,而是舍不得。

    他是个老烟枪,知道这烟,属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那个范畴。

    他回头看了看两个衣着鲜亮的俊男美女,又看了看那栋斑竹村最寒碜的青瓦房,叹了口气,喃喃道:“子龙,德才叔只能帮到这里了。”

    这本该是一个打脸的故事,可事情并没有按照何子腾的情节走下去。

    事实上赵子龙看到两人后,只是心里微微一紧,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至少表现的很平静。

    她挽着他胳膊的手很不自然的松开。

    刚吃了三个鸡蛋的赵子龙用手背抹了抹嘴,很乡土的动作,说道:“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们。”

    他的语气很平淡,平淡的就像放完暑假在教室里见到同学,就像在村口梨树下见到踩着夕阳余晖扛着锄头归来的大叔,就像眼前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情敌,而那个女孩也不是自己朝思暮想了整整三年的曹轻眉。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矮矮的薄薄的竹篱笆,却像隔着一道厚厚的城墙,外面的人不愿意进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小小竹篱笆,便能隔开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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