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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审判

    江宁城很快便下起了鹅毛大雪,书院的杂役备了些暖炉放在课室里。窗外天幕灰沉,落雪簇簇,室内暖烘烘的氛围令人困倦,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也难以抵挡睡意的侵袭。

    博士眯缝着眼睛念着《周礼》上的内容。

    学生们一半都在晃悠着脑袋,亲自去见周公了。

    许靖在桌案下偷偷摸摸摆弄着几种形状相似的树叶,仔细观察它们叶片边缘的纹理,将锯齿类似的放到一堆,边缘圆滑的放到另一边,而后掏出一本笔记来。

    说是笔记,其实是一叠用木夹夹好的裁剪过的宣纸,并未装订。里面记载着他调研过的所有植物,从名称到形状到药用价值都有记载,并精心绘制了还原度极高的图案。其中有一些删改批注,是按照药典等书籍摘抄下来之后,又自己勘误的。

    之所以只是用夹子夹好,是为了方便增添内容和重新排序整理。

    本中还有很多页只照抄了某个植物在某本记载中记录的名称和样子,并没有画上图案——那些都是他未曾亲自见过的。

    排序的方法也一变再变。

    一开始是按照药典上记录的性热、性平、性凉等属性来排列,后来又按照生长环境和植株类型来排列,最近则又进行了一次调整,精细到了花朵和叶片的差异,至于有什么药效,就不是重点参考的内容了。

    不过他在一遍又一遍地打乱重排的过程中,似乎发现了某种前人没能发现的规律。

    画完两片叶子,他翻了翻前面的记录,突然心血来潮,停下手上的绘图工作,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张,团成团,朝宋芮丢了过去。

    纸团落在他的膝盖上,宋芮吓了一跳,四下张望,才发现正对自己挤眉弄眼的人。

    只见许靖一手拎着一片破树叶子,双眼放光,做嘴型问他病彻底好了没有,愿不愿意试一下新的药方?

    别了别了,宋芮惊恐万分地往后缩了一下,把头摇成拨浪鼓,迅速投入听讲的伟大事业中,试图用沉迷学习无法自拔来感动上天,避免瘟神的招惹。

    孰料瘟神贼心不死,下了课还抱着大包小裹的课本翻栏杆跨草地贱兮兮地追上他,劝道:“宋公子,宋兄,芮啊……你惊厥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事后我跟王直讲讨论过,他也说一般小儿有这种病症的比较多,”

    原来如此,我说王直讲怎么这两天休沐下山回家探望母亲了呢,宋芮恍然大悟,低着头边加快脚步,边嗫嚅道:“我真的已经大好了,不用,谢谢,真的不需要吃药,对……你这些草药也挺珍贵的,可以留着给别人吃,给我吃也是浪费。”

    “唉,都是兄弟,怎么能叫浪费呢?”许靖倒是大方。

    宋芮都快哭了,天天都被人咒早日病倒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个许靖都跟踪他好几天了,跟市集上卖治疗鸡眼的祖传偏方的小贩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忽悠着“要吃药,认准我。”

    问题是他没病!不想吃药!

    幸好抬眼看见何碧成一帮人在围着博士请教文章,脚步半空中陡然一转,嘀咕着:“我也有两个字拿不准,要去问一下,许兄先走吧。”一溜烟落跑。

    许靖本来还想追,但是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诗赋,回回都是班里倒数,写的打油诗还经常被当堂朗诵式羞辱,因此看见文学博士,立刻蔫儿了,不敢上前凑,只得抱好自己的东西,灰溜溜地绕路走了,转头去找薛谦哭诉宋芮不肯帮他做实验。

    然而薛谦埋头摆弄着手里的一块木头,锉来锉去,没工夫理他。

    许靖便百无聊赖地往他床上一躺,问道:“煦和呢?”

    薛谦在方形木块中间锉出了一个半圆形豁口,打磨平整后,将半圆的下边凑近眼睛,眯眼看了看,道:“跟圣女出去了。”

    “什么?”许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十分不能理解:“跟她出去干嘛?”

    薛谦手一抖,不小心锉歪了——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倒是与许靖的一惊一乍没有关系。

    他微微挑眉吹了吹木屑,只觉得自己愚钝的手指跟不上智慧的大脑,拿起锉刀又往下锉了些,道:“三清教那边派人来了,说让他去受审,圣女要作为证人陪着去。”

    到底还真被何碧成给闹到了教中去。

    “那会不会有危险啊?”许靖凑到近前,小心翼翼地问。见他再削都快把下缘削没了,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薛谦也非常争气地一刀下去,木块咔嚓断成了两半。

    许靖皱皱眉,心想不就是砍断一块木头,劈开不就完了,至于拿个锉刀锉半天这么互相折磨吗。

    薛谦叹了口气,脑仁隐隐作痛,随手把木块一丢,也不知道千叮咛万嘱咐煦和注意言行,到底记住了没有,摊手道:“我又不是国师,我怎么知道。”

    进行审判的地方在三清教总坛,一同到场的还有煦侍郎、蔡司业和管祭酒。

    今日的审判,只要从这神庙里传出一句话说他没有弄巫,事情就算过去了,后续何碧成就是告到皇上那儿,皇上也管不了。若是说有,在场的三位大人个个都要倒霉。

    巫法,或者巫术,是一切与三清教持不同信仰的知识体系的统称,其中也包括一些民间教派的符文谶纬。早年在开国的时候还偶有流行,后经历了几次规模浩大的灭巫运动,现今除了活跃在话本和口头,与狼来了,你爹来了和官府来了等话语并为唬人的四**宝之一之外,已少有苗头显露。

    然而今日被指控弄巫的人,是太学学生,公卿之子,弄巫的地方还在天子脚下,太学圣地。

    事关重大,国师亲自坐镇殿上,左右各站了十二名护法。殿内晦暗,除了一排长明灯将中央的通道和护法们的身形照亮外,周围的颜色都看不大清楚,从而使耸立的神像的表情和墙壁上挂的不知所云的图画显得愈发玄妙莫测。

    三位大人在殿外等候,煦和独自在掌灯弟子的指引下进殿。

    大门打开的时候,煦侍郎好像有话要对他说,抬手比划了两下,又摇头作罢。反倒是蔡司业婆婆妈妈,和薛谦一样,再三叫他注意分寸。

    煦和本人倒是很平静的样子,好像只是进去上个香似的,朝他们一鞠躬便跟了进去。

    大门在身后徐徐关闭了,将尘世隔绝在外头。里面便是神的代言地,一屋子白衣飘飘的人都是他的使者,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踏入这间神庙,以“护法”的名号站在这里,便抹杀了自己作为个人的存在。

    其中个别不同的便是走道尽头那座高台上的国师和圣女。

    只有他们有权知晓神的意志,传达神的话语。

    煦和一路低着头,教人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到台下站好后,掌灯的弟子便退下了,一殿人都没有说话,良久,还是他先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行大礼,道了句:“圣师长安,圣女长安。”

    国师这才从闭目养神的状态抽离,抖了抖手上的拂尘,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开口问道:“在书院,读的都是什么书啊?”

    “经史典籍,辞赋算数,和圣教教义等,课上教什么就读什么。”煦和回答。

    “那课外闲暇时呢?”

    煦和犹豫片刻:“学生爱好辞赋,常读些古人诗卷,课业繁重,倒也没多少时间读旁的闲书。”

    “哦?”国师若有所思,道:“听圣女说,你有炼丹的爱好?”

    “称不上爱好,只是在学习。”

    “还试了一些不太常见的药引?”

    “弟子自幼喜欢长得好看的石头,收集了一些罢了。虽与普通的金银玉石长得不太一样,但都是一回事。”

    每一个问题他都按照事先的练习回答得小心仔细,态度也恭敬虔诚,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用冒犯的眼神看他,或者用顶撞的语气说话。

    国师听着,也没觉出哪里有异端,只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够调皮,都把朝堂里的党派之争从书院闹到他神庙里来了。

    他并不想管这些琐事,反正连皇帝都要看他三分眼色,底下的人的势力争斗,还需要他费心参与吗?

    看在素帛都为这孩子说了好话的份上,他也懒得当这个坏人,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便把审判的权力推给护法们了。

    二十四名护法进行燃灯表决,认为他无罪的将手上的蜡烛放到长明灯上引燃,认为他有罪则不然。

    一时殿上烛光粼粼,素帛数了一下,只有两个人没点,心中为煦和松了口气。

    “好了,郎君可以安心回去念书了。”国师抖了抖拂尘宣布。

    “圣师明鉴。”煦和说着,深拜三次,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松弛下来,顿觉这殿中空气沉闷异常。护法们表情严肃庄重,连面目都一模一样,一丝生气也无,就连烛光都跳跃得疲惫无力,感觉不到热度。

    再在这儿待下去自己都要喘不过气了,煦和一心只想赶快离开,竟忘了先奉香敬神再走,刚一转身,便觉哪里不对,动作僵了僵,又生硬地将身子拧了回来,燃香跪拜一气呵成。

    然而不管他伪装得多么自然,殿上的人都发现了。

    国师凤目一眯,叫住了他:“郎君留步。”

    怎么办,好不容易演了半天戏,难道要在最后功亏一篑?煦和心里咯噔一下,握紧拳头,缓缓转身,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着冷静。

    国师的视线便定格在他青白的指节上,轻飘飘地问了句:“郎君既喜好阅读前朝诗文,可读过一位刘姓大家写的‘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