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他打小就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方才回答的那些问题之所以能蒙混过关,完全是靠和薛谦预先演练了好几遍的结果。他甚至为了进入状态,在脑海中反复练习,入情入境,连自己亲爹都没理,还特地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向对方。如今与国师四目相对,说谎都没了底气,他只能老实答:“读过。”
“那郎君对这句话怎么看?”国师问问题的语气就好像在问他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一样平常,但问题本身却教人打了个冷颤。
这时应该果断回答不认同,但是教他违心地说出这句话,简直比登天还难。
煦和紧紧握着拳头,一时无言,唇舌与头脑进行了激烈抗争,才憋出来一句:“禀告圣师,弟子以为这句话说的是天神之能,凡人自然做不到。但凡人却有弃天神有度无类的旨意于不顾,自己枉费天资、损害德行,从而招致祸患的行为,实在不该。”
国师眯着眼,眼角的皱纹几不可见地缩紧,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郎君且去吧。”
煦和赶忙再次施礼,而后用最快的脚步逃离了这个压抑的神庙,一直到下了那一百八十级台阶,才能大口呼吸。
三位在门口苦候结果的大人谁也没追上他,只听掌灯的弟子出来说是没事了,方才松了口气。
一同往阶下走的时候,管祭酒同蔡司业说到,既然事情告一段落了,自己不多时会再把茅屋建起来,毕竟那也是一处回忆。
蔡司业哭笑不得:“建吧建吧,最好趁学生告假的这几天赶紧建好。”
这位蔡司业可是江宁城里出了名的勤快人,士大夫间甚至流传着他热爱工作到了从来都是有假也不休的地步,更别说主动告假。因此对于他的告假管祭酒感到很意外,见他身体无恙,便以为家中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煞有其事地关怀了一番,教他有需要尽管开口,不要自己一个人担着。
蔡司业摆摆手,按着胸口解释道:“家中老少平安,只是学生心慌,要养养,不然怕是活不到恩师您这个年纪了。”
至于煦侍郎,听说儿子没事了,径自回了府,连句话都没跟煦和说,父子二人只是进行了一下眼神交流,便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让人不由得怀疑不爱说话这一点是不是家族传统。
神庙里的素帛,心里也有事惦记,见审判结束了,便向国师申请同煦和一起回书院。
“去吧去吧。”国师恢复闭目养神的状态,慢悠悠道:“不过这个年轻人,你要多加留意。”
“是。”素帛痛快应下,加快脚步跟了出去,心里并没有多想到底要留意些什么,只觉得反正像煦和这种人,教人不留意也很难吧?
二人相遇,已经是在山门外了。煦和转头看了看她,破天荒地主动说了句好话:“多谢。”
“啊?”
“我知道你没把我说的那些对你不敬的话都告诉他们。”煦和解释。
“哦。”素帛大方地笑了笑,“小事。”心想你刚才连神都差点忘了敬,能敬我才怪了。
说来也奇怪,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莲花里能不能生出人来”之类的问题,从来没有人用不屑的语气跟她说过话,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她的法术到底能不能救人。虽然不愿意承认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突然有人敢于正面跟她作对,她的确还觉得挺新鲜的。
“其实你要是好好把我给你的符贴起来,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她马后炮地说。
煦和没接话。
她等了一会儿,只好自行继续说道:“不过我也不是白帮你,而是私心里有个小小的请求”
“请求?”
素帛抬眼看他,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才嘀咕道:“我知道你跟我不太对付,许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但是我挺想看看你收藏的那些宝贝的。作为我帮了你的回报,你看如何?”
“原来如此。”煦和爽快纠正,“圣女着实误会了,我不是针对你。而是圣教……不学无术的所有人。”
“……”素帛不知道听完这句话是该感到安慰还是更想打人。
“不过既然你有兴趣,给你看看也无妨。”他想了想,道:“要不你明日来吧。”
此言一出,她立刻眉开眼笑:“一言为定!”
第二天,为了不引人误会,素帛还特地趁皓君打坐入定了才溜出去,做贼似的摸进了煦和暂住的小柴房。
薛谦不在,只有煦和一个人。柜子已经打开了,他从里面取出了几块稀有的矿石放在桌上给她看。
“这种石头叫牡丹石,是我自己取的名字,因为颜色很像那年在园里看到的挂着露水的牡丹花。”他介绍道,“这种……”
素帛目不暇接地挨个看过去,惊叹道:“你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个嘛……”煦和稍加犹豫,道:“有一些是我自己到各地去搜集的,有一些是买来的,还有一些是管祭酒送的。”
素帛看来看去,突然发现一个没有名字的抽屉,里面并不是空的,有一个油纸包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便问道:“那又是什么石头,为何没有命名?是因为实在想不出像什么吗?”
煦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这可不是石头。”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油纸包打开来,露出里面的物体。
那是几小片银白色的箔片,看起来像银子,闻起来像银子,拿在手里又觉得好像比银子要轻上一些,光泽也有细微的不同。
素帛费解地看向他。
怕外头有人路过听见似的,煦和刻意压低声音道:“这是一种没有人炼制出来过的金属。”
“不会吧,不就是银箔吗,你做了什么手脚?”素帛一脸不相信,拿到眼前仔细端详。
“我既给你看了,还骗你作甚?”煦和说着,挑了一下眉,那模样竟有几分许靖洋洋得意时的味道,只是不经意间的流露,比起他的张扬外露来要稍微含蓄了几分。
为了向她证实自己的说法,煦和取出一块打火石,点燃了油灯,拿起一小块“银箔”,对她说:“你看好了。”
素帛点点头,盯住了他的手。
只见他把银箔放在桌上,用油灯的火焰炙烤,小小的“银箔”立刻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白色光亮。
银子被火烧的时候她见过,绝不是这副模样。素帛怔怔地看着他动作麻利地拿出一块厚实的麻布扑灭了火焰,还没缓过神来。
以为她还不相信,煦和又指了指柜子里的一个抽屉,道:“就是由这柜子里的石头炼成的。”
啊?素帛想想那些美丽的石头,再看看这块平平无奇还一烧就变成粉末了的“银锭”,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抽过去。
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除了这四个字她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煦和却像眼瞎似的,非但没有什么惋惜的情绪,还讲起了自己是如何变的戏法。
素帛没仔细听,反正听了也不明白,整个人还处于震惊之中,等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严肃地告诉他:“这块银……什么东西的事,可千万不能让皓君知道。”
否则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我也只是炼丹的时候偶然发现的。”煦和也回过神来,沉默了一会儿,如是解释。
二人一时都不说话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火焰灼烧过的热度,和轻微的木头的焦糊味儿,大概是桌子也被烧焦了一块吧,素帛想着。
良久,她伸手摸了摸桌上微热的灼痕,问他:“你真的爱好炼丹吗。”
煦和没回答。
于是她又问:“许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否来源于你?”
这回他倒是承认得痛快。
素帛偏过头,缓缓解下面纱,郑重又认真地看向他,问道:“那么,你问这些问题,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煦和思索片刻,答道:“周天寰宇,日月星辰,天地万物运行的真理。它们可能就藏在这些石头里,许靖如数家珍的植株里,薛谦苦心钻研的数字规律里。而不在某些牵强附会,充满臆断,难以自圆其说的教条文章和愚昧却不自知的人云亦云里。”
原来如此,素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听懂了?”煦和有些惊讶。
素帛又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瓶圣水问他:“来点吗?”
“……”
见他没有反应,素帛再次点点头,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和掌控之中似的,抬起手来自己喝了一口,而后又故作自然地擦擦嘴,把玉净瓶收回去,抬手在他额上摸了摸,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孩子大概没救了。
“我先走了。”她说,“今天在这个屋子里说过的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不可有人知。哦不,我也不知道,我一出门就会忘了的。”
说完,她系了两回才把面纱系好,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好像只要自己走快点,刚才那些记忆就能被落下,来不及追上来,在她脑海中存留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