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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少年们的决意

    回头许靖听说此事,万分后怕,大呼小叫地质问煦和是怎么想的。

    煦和回以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摊手道:“反正她也听不懂。”

    “那也不行啊。”许靖觉得很不公平,平时别人——比如他,也听不懂,他连多解释一句都不愿意,这会儿怎么转性了。

    对此煦和的解释是:“因为看她长得还挺好看的,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一直在一旁靠打哈欠对抗睡意的薛谦绷不住笑出了声。

    难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吗,当初怎么想要请教他几个问题就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字来。许靖觉得这个理由简直不可理喻,指着他的手指抖了半天,也没能从自己那颗充满知识但是毫无文学建树的头脑里组织出语言来,干脆推了推薛谦,求救道:“你快说说他。”

    “许小郎伶牙俐齿都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薛谦插着手,眯眯眼笑着,置身于战局之外。

    “不说这些无用之事了。”煦和也没给他胡搅蛮缠的机会,端正坐姿,看向两人,认真道:“今天去神庙之前,管伯父又来找我了。”

    薛谦和许靖都明白,此处指的应该是关于管祭酒经营的那个小作坊想要招贤纳士的事。

    最早管祭酒将茅草屋的使用权交给他们的时候,就说过这个小作坊可以资助他们研究任何想研究的事物,不用受制于朝廷或者圣教,还能照常给他们发放俸禄。但是相应地,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安心在这里做研究,不进官场,放弃仕途。

    正是因着后面这个条件,三人迟迟没有给他答复。

    许靖抢先表态道:“我倒是挺想去,但是我爹不会同意我不参加科举的。今年年节在家,他还唠叨了我无数次,说是让我好好读书,考个好功名,将来好好做官,不要同他一样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也不用功,至今仍未在官场混出个名堂,远不如几个同侪。自己唠叨还不够,还要动员全家一起,唠叨得我连喝的茶汤都是官场味儿的。听他们那意思,我不务正业得很,倒好像真是连池子里的莲花都知道到时间就要忙着开花结莲子,比我勤快多了。”

    想来他爹说这段话的时候并未考虑到他的诗赋水平。

    “你呢?”煦和转向薛谦,询问他的想法。

    薛谦随意耸耸肩,只道是:“我孤家寡人,没什么顾忌。”

    说到他的家世,也说不清楚这家人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还是受到了什么诅咒,总之全家男子的身体都不太好,流行英年早逝,还是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征兆,突然有一天就病来如山倒了的那种。

    他祖父死得早,父亲和几个叔伯也死得早,母亲在父亲去世不久后也跟着去了。现在家中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祖母,着实冷清。幸而祖上一门忠烈,也算是功勋卓著的战将之后,不乏朝廷抚恤,祖孙俩还有口饭吃。

    “其实最麻烦的还是你。”家大业大,从小被各路亲戚唠叨着长大的许靖向往薛谦的自由,向他投以一个羡慕的眼神后,转而对煦和道:“听我爹说,煦伯父和何碧成他老爹正在暗中较劲。依我看近来已经不能算是暗中了。你俩的才气学识又都是打小出了名的,多少人看好你今年秋试定会蟾宫折桂,煦伯父岂能放着这么好的助力不要?”

    分析得极对,许靖的父亲希望他出人头地,自己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呢?煦和点点头,沉默下来。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心里明白。

    集体安静了半晌,薛谦试探着问:“莫不是管大人这次答应重修茅屋,是开出了什么条件?”

    煦和当即否定:“管伯父不是那样的人。”

    管越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说过一切尊重他们的意愿,就不会出尔反尔。是他今天去了一趟神庙,又被素帛问了几个问题后,自己心中产生了震荡。

    以往做什么研究,他只当做是个人爱好。对圣教企图灌输给人们的世界观有什么怀疑,也只当做是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若不是结识了薛谦和许靖这两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可能他到现在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偷窥到了三清教极力试图掩盖的宇宙的零星奥秘的新奇与兴奋都无人分享。

    而事实上,他会不会是想要将自己窥破的真理告诉更多的人的呢?

    就比如今天,他甚至对着教中的圣女都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不正是个例证吗?

    或者说窥探的这种行为本身,会不会就是他生命中第一等要事?他只有在全身心投入其中,或是讲起自己的发现来才能发自内心地感受到愉悦。

    至于父亲的事业,他知道父亲想做的是什么。父亲有一个征战沙场的梦想,毕生所求无非是平定边疆,攘外安内,或许还有收复诸国,建功立业的野心。为此与朝中主战一派走得近,才与以何碧成的父亲为首的保守派相看两厌。

    但在他看来,这只是无数平凡的,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发生的争斗之一。

    他是否能够接受离开书院之后迈入朝堂,卷入党争,让自己的一生也碌碌庸常地虚度其中,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人情往来和勾心斗角等诸多无聊的事情上,还要继续跟何碧成这种人牵扯不清?

    抑或在圣教的指引下谨言慎行,不得发表自己的见解?

    记忆回溯到神庙里鎏金嵌玉、法相庄严的高大神像下护法们冷漠的面容,令人呼吸不畅的气氛;宋芮病危时素帛给他喝的符水和手舞足蹈的作法;何碧成带头指控他弄巫,叫嚣着要他为宋芮的病症负责任;自己几天因为胳膊动弹不得便心痒难耐……

    再回溯到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因为“玩火”点着了屋子,站在父亲的书房里受训的时候,父亲并没有直接责骂他,而是问他为何玩火。他辩解称自己不是在玩火,是在做实验,想知道书里写的内容是不是真的。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朝他走来。他以为自己要挨打了,一脸的倔强不屈,故意将脊背挺得笔直,握紧小拳头,准备好迎接一番疾风骤雨。没想到父亲只是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走了出去。事后非但没有责罚他,还帮他购置了质量更好的丹炉。

    那时候的父亲究竟想了些什么呢?

    他想起父亲那时的眼神,和今日的眼神,遗失在记忆长河中的许多细节便蓦然随之浮现。

    比如自己早早开蒙,市面上能看的书都看完了,第一次看到那些所谓的**,是在父亲的书房里。

    比如他第一次与管祭酒相识,便是由于父亲的引荐。那天父亲打着带他出去郊游的名义到了一处正在开采的矿山,管祭酒给他讲了许多关于开采出来的各式矿石的故事,同书上不太一样的故事。他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看到沉睡的世界在他面前苏醒,从前死气沉沉的一木一石都变得鲜活起来。

    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命运,那么命运交给他的使命或许就是打破命运。

    也许这世上有人能蒙昧无知,或是不求甚解地活着,但是他不行。

    也许这世上有人能按部就班,为了别人的期望活着,但是他不行。

    也许这世上有人能曲意逢迎,有所悟而不言地活着,但是他不行。

    煦和想着想着,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对同屋的二人道:“我们干吧。”

    他惯常平静的嗓音中有压抑着的激情蓬勃而出,眸中跳动的火焰一闪一闪。

    许靖咬着牙,做了半天心理斗争,一拍大腿,豁出去也跟着站起来,道:“好!”

    薛谦则懒洋洋地抖了抖袖子,起身优哉游哉走了过去,轻松写意道:“那我也来。”

    三人凌空击掌,三只手牢牢紧握在一起。

    要不是许靖晚饭没吃饱,起身又太快,眼前一黑,哎呦一声差点跌倒,引发其余二人的一通嘲笑,这幅画面定会更加有纪念意义。

    头顶是晦暗幽静,深不见底的夜幕,而小小的房间里几乎盛不下少年们满溢的热情。如果说之前他们心中还有什么混沌,也都在这个夜晚澄明。

    漫天星辉见证了他们在这一刻做出的选择,默默充当了史官角色的无言月色则将其作为打破天命的车轮徐徐开始转动的瞬间载入史册。

    此时此刻,坚定地选择走上一条前人没有勇气踏足,甚至没有看到过的道路的少年们,对于未来将要面临的艰难险阻,和许许多多个同样幽深的夜晚过后,人们谈论起这一天时的澎湃心潮皆一无所知。

    月亮还是那个照亮过无数诗篇的熟悉的月亮,也没有什么星象奇观在这一天显现。

    这个夜晚平凡得超乎想象。

    书院中,就连最敏感的宋芮也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动,一如既往地深陷在辞藻的泥淖。

    更不要说为了准备清明的祭祀大典而在月下专心练习祭神的舞蹈的素帛和在一旁为她打着节拍伴奏的皓君。

    子夜时分,打更声,击掌声,诵读声,灯花声,声声如常。

    要非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墙角的一株腊梅自顾自地迎着伴随夜色悄然而至的南风吐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