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那边,听说了所谓的“神谕”事件之后,也万分关注。
可是好几天过去了,三清教一点动静也没有。
皇上想不明白国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知道闹出这么大的事,对方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做出表态。表面上的气氛越是死水一样宁静,他的心里就越是不安。
这一日特地召了管祭酒进宫密谈,君臣二人关起门来,屏退左右说话。
由于接踵而来的天灾的影响,原本应该在八月就进行的秋试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开始。眼下诸多受灾的乡县都不太平,进京的路也不安全,各地书院纷纷上书,恳请延期考试,先让各家各户解决最基本的生计问题。
管祭酒近来为如何处理本届科举的相关事宜忙得焦头烂额,想着干脆今年就别组织,停考一年算了。
皇上正好也为灾后的治理和重建工作发愁,二人先互相吐了一番苦水,把密谈谈成了诉苦大会。
抱怨得差不多了之后,皇上才把玩着玉扳指念叨:“说来奇怪,国师那边也并非一点动作都没有,倒好像一直在忙着协助朝廷赈灾,无暇顾及其他似的,还为此把总坛的弟子都派了出去。”
这些弟子到各乡各县的神庙去,传达了国师的指令,命各地神庙有存粮的都要把存粮拿出来,在庙中施粥,接济百姓。分完了粮食,还要走出神庙,到各家各户去做法事,清除污秽,给伤者施药,为亡者超度。
一时之间田间地头,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穿行而过的白衣道士,比奉旨赈灾的钦差大臣还要忙碌。
某种层面来说,也算解决了朝廷的难处,身为一国之君,他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但不知道为什么,三清教越是这么表现积极,他就越是惶惶不已。
国师其人,精明一世,又岂会做赔本买卖?
管祭酒沉思一番,提议要不然先把煦和等人保护起来再说。
皇上摇摇头,觉得这个想法不可行:“朕早已秘密派人去了几家府邸。怪就怪在,三清教那边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是总有教众在周围转悠。朕也不好光天化日把大活人带走藏起来。”
那样好像真的是他们做贼心虚了似的。
管祭酒一想,以煦和等人的脾气,大概也是不愿意的。再说火候未到,皇上也不好出面公然和国师作对,如今之计,也只能是敌不动我不动,暗中做好应对的准备了。
他没有想到三清教会使出这么一计阴招,叹了口气,心想万一不得已,恐怕蔡司业一语成谶,他真要去做这只出头的大鸟,好庇护身后的幼崽了。
还有面前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知己。
抬头看了看皇上忧愁的面色,他故作轻松地露出标志性的爽朗笑意,出言安慰道:“陛下不必忧虑,既然当初选择了这条路,每一个人都清楚路上的风险,也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磨难早晚都要来,逐一击破它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豪迈,皇上微微一笑,也附和着点头,但心里并没有他那么乐观。
民间的赈灾工作在朝廷和三清教的合作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是对于失去了房屋和庄稼的灾民来说,损失恐怕三年五载都无法弥补。更不要说被倒塌的院墙砸伤的,眼见着亲眷被洪水冲走的那些人遭受的身心双重创伤。
风停雨歇,天地间依然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看着被暴风雨摧毁的庄稼,席卷的屋宇,忍饥挨饿地排着领赈济粮的队伍,灾民们迫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害得他们落到这般田地,好让满腹的怨气得以找到宣泄的出口。
“神谕”之事恰好就填补了这个感情的缺口。
悲伤与愤怒的情绪在仲秋残留的溽热中发酵,经过几番酝酿,愈演愈烈。民间开始传出不满的声音,要向那些施展妖术的人讨个说法。
有人说,要把那施展妖术的人杀了祭天,才能平息天怒。
也有人说,早就该杀了,居然在圣教的眼皮子底下作妖,圣教还无动于衷,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于是抗议的人群来到各地的神庙里,吵嚷着让圣教为他们做主,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运动就此展开。
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国师也就“不得不”出面表态,要顺应民意,还百姓一个公道。
素帛听说他真的要把始作俑者抓出来祭天,大为惊愕,当着二十四名护法的面脱口而出:“可是生人祭祀的活动,由于太过残忍,不是早在百年前就废止了吗?”
一位年长一些的护法不以为然,驳斥道:“若是普通的祭祀,当然用不上这样的法子。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是他们自己触怒天神在先,有罪赎罪,理所应当。”
另一名护法甚至笑了出来:“圣女莫不是以为掌教及我等是什么凶残暴虐,无端戕害性命之人不成?”
于是旁边的人也跟着笑,好像觉得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有多么不懂事似的。
“莫怕,我们也只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正是。”
替天行道四个字,说得可真好听,好像这样一想,把人命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时候就能事不关己,一笑置之了一般。
对前任圣女处刑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摆出了这样一副义正言辞的面孔?
素帛对此不敢苟同,声辩道:“就算他们当真做错了事,也应该惩罚其将功抵罪,或是修行改过,取人性命祭天于事无补。我们的教义中不是也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更何况这所谓的神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还不能确定……”
她正想说还是要查清楚前因后果,不要让人蒙受不白之冤,便听一直沉默的国师开口,厉声喝道:“够了。”
素帛浑身一冷,登时住了口,才发现周围的护法们早已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她。那些目光中有疑惑,有恼怒,有指责,唯独没有理解。
她不明白自己说得有什么错。
但是国师也并没有批评指正,告诉她她究竟是哪里想得不对,只说教中处事不得逆天而行,如今为顺应天意与民意,除了祭祀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便吩咐几名护法前去格物司把人带来。
“弟子以为……”素帛一着急,又要说话。
国师抬抬手,再次打断她,道:“然后相关的准备和整个祭祀工作,便由你来主持。”
“什么?”素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国师点点头,给众人逐一下达了指示之后,以自己还要打坐为借口,转身就走,让她想拒绝都无从开口。
这叫什么事儿?
素帛心头一万个不情愿,一边往神庙外走,一边急得直咬牙。
思前想后,她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教中要派人去抓他们了的消息通知到煦和等人才行,可是谁来跑这个腿呢?
她信不过别人,抬头看看将天边染成一片血色的夕阳,盘算着要不还是趁天黑之后,自己偷偷溜下山一趟吧。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皓君再一次拦在了她的面前,早早便在小路的必经之处等着她,插着手,严肃地问:“你干嘛去?”
素帛见她把佩剑都带了出来,干笑一声,假装糊涂道:“不干嘛去啊,我就是下山去探望一下之前咱们炸的那个桥,看看怎么样了,安不安好,塌了没有。”
“去看个桥,至于大半夜鬼鬼祟祟的吗?”皓君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谎言。
“这……最近不是大家都很忙吗,大白天的,我也不太好意思去。”素帛强行解释。
皓君不耐烦地抬抬手,不让她继续胡诌八扯下去了:“我知道你是要去找煦和他们,可是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一直要护着他们,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要继续护着。”
“我不是要护着他们。”素帛叹了口气,也从嬉皮笑脸的状态恢复严肃,解释道,“只是觉得凡事要讲道理,不分青红皂白拿活人祭天这种事情,就没有道理。”
“你以为这是掌教一个人的意思,还是护法们的决意?”皓君冷声道,“那你就错了。你应该出去听听百姓们怎么说,民间如何怨声载道,朝臣如何上表请愿。这件事情要是不这么处理,他们会说是我们不作为,会砸我们神庙的大门。更何况,他们羞辱的是你的地位,蔑视的是你的神。我就不明白了,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胳膊肘还能往外拐?”
“我……”素帛想解释,再一次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一点私情,就那么重要吗?”
她被皓君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不明所以。
只见一轮朗月的照耀之下,皓君的怒气蓄势待发,穿过森森古柏而来的晚风拂过她刀削斧劈一般冷峻的面容,吹动她的衣角和剑穗,那模样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同素帛拔剑相向。
素帛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已经做好了打一架的心理准备,又见她紧握剑鞘,握得手心都红了,半晌后还是没有抽出来,一身气劲无奈地泄了下去,叹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跟许靖有点暧昧不清的情愫。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掌教。但是你也必须到此为止,不能下山,老老实实把仪式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