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院，已经安静了下来。

    病房里，林泱低声和程野讲着电话，眉目舒展，脸上浮现恬淡的笑，不容听她说什么，单凭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得出此时她的情绪平稳且愉悦。

    姚嘉嘉在一旁看了会儿，没打扰她，和萍姨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静静的看着林泱。

    程野在电话那端问：“为什么删除？”

    林泱回道：“画的不像你。”她想了想又觉得这么说不准确，补充道：“也不是不像，只是不像现在的你。”

    程野：“像以前的我？”

    林泱嗯了声，“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

    程野问：“哪里不一样？”

    林泱垂下眼皮，睫毛动了动，沉默半响后，道：“很多不一样了。”

    长相变了，气质变了，最重要的是，看她的眼神变了。

    以前的程野，看着她的眼神，总是亮亮的，有时候很温暖，有时候会藏着恶作剧，她能从他的言行、表情、眼神里看出来，他是喜欢她的。

    现在的程野，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她看不透，那双眼睛漆黑深沉如同漩涡，即便看着她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程野嗓音温淡说：“人是会变的。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你不是十五岁的林泱，我也不是十七岁的程野，我现在快二十八岁了，十年时间，很多人很多事都会改变的。”

    林泱听他说完，并未接话。

    程野上次和她说的那些，她都记得，但潜意识还是想要忽视、逃避，并不想接受。

    她害怕这所谓的十年改变了太多，而她还停留在她自己编织的世界里，与现实脱了节。

    她害怕，她还困囿于过去，单方面一厢情愿，而现实中的程野已经不喜欢她了。

    林泱很想问他这个问题，但又害怕问了，听到的答案会让自己崩溃。

    “林泱？”见林泱不说话，程野唤了她一身。

    林泱回过神，唇瓣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匆匆说道：“程野，我困了。”

    程野一顿，隔了数秒说：“好，那你早点休息。”

    林泱低低应了声，挂了电话。

    原本她有很多话想说的，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把电话挂断了。

    林泱神情低落，盯着手机愣神。

    姚嘉嘉起身走了过来，说：“不是困了吗？还拿着手机发呆？”

    林泱一言不发的把手机递给姚嘉嘉，然后主动的躺在床上，背对着姚嘉嘉，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姚嘉嘉盯着她看了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将手机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重新调整了床头的灯光，然后又回到沙发上，对萍姨道：“萍姐，你先去休息吧，我守着。”

    萍姨点了点头，“有事就叫我。”

    林泱听着萍姨打开病房门离开的声响，眼睛一瞬不瞬的望漆黑的窗外。

    隔天，林泱的情绪很平静，平静的有些不正常，从上午醒来，一直到现在，基本上都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很安静，让她吃药便乖乖吃药，让吃饭便乖乖吃饭。

    就连医生来查房，对她进行简单的问询，她也十分安静配合。

    这很反常，姚嘉嘉猜到跟昨晚的那通电话有关，但又不敢直接问林泱。

    就在她暗自担忧的时候，病房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了，她转头一看，脸上顿时展露了笑颜。

    戚婠拿着束向日葵进来，笑着喊道：“姚阿姨。”

    姚嘉嘉惊喜起身，和戚婠拥抱了下，问：“婠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泱交心的朋友极少，戚婠称得上唯一的那个，所以姚嘉嘉跟戚婠也很熟悉，一直拿她当半个女儿看待。

    戚婠回道：“今天刚回来。”

    今天戚婠所在的剧组杀青，原本晚上还有杀青宴，不过她提前离开回了S市，回来后连家都没回便直奔了医院。

    姚嘉嘉接过她手上的向日葵，问：“剧组杀青了？”

    戚婠点头，“对，忙活了几个月，总算是杀青了。”

    姚嘉嘉说：“那你暂时应该不会进组了吧？这次回来总得待一段时间吧？”

    戚婠叹了声，说：“暂时不进组，不过也要准备下个剧的剧本，也有的忙。”

    姚嘉嘉心疼道：“工作重要，也要劳逸结合，不要把身体累坏了。”

    “不会的，我身体好着呢！”戚婠比了比手臂的肌肉。

    姚嘉嘉看着她无奈的笑了笑。

    戚婠嘿嘿笑了两声，问：“林泱呢？”

    她没在病床上看到人。

    姚嘉嘉下颌往窗户边的偌大椅子指了指，戚婠顺着看去，便见椅子扶手上有一缕头发落在上面和一截穿着米色粗线外套的手肘。

    姚嘉嘉说：“用了午餐后，就一直坐在那儿。”

    戚婠和姚嘉嘉对视了一眼，然后朝林泱走了过去，姚嘉嘉则拿着戚婠带来的向日葵，将花瓶里的花撤了，换了干净水，将向日葵插上。

    这把懒人休息椅是傅庭遇特地吩咐用人从家里给林泱送来医院的，就放在病房靠窗户的位置，还有一个脚踏，林泱很喜欢这个沙发。

    今日她没有画画，而是拿着平板坐在沙发上玩游戏，很简单的游戏，不用费神，只凭借手指机械的动作，一局输了，重新来过就好。

    戚婠站在旁边看她玩了一会儿，林泱不知道是玩的太入神，还是压根当她不存在，连个眼神都没给她一下。

    戚婠叹了声，搬了那个脚踏过来坐下，趴在椅子扶手上，问：“有那么好玩吗？”

    原以为林泱还是不会搭理她，没想到林泱却说话了。

    林泱停下来，认真道：“好玩。”

    这个游戏是程野教她玩的，他在忙的时候，她就自己在一边玩游戏打发时间等他，这样就不会太无聊了。

    戚婠有些诧异，盯着她看了会儿，问：“林泱，你记得我是谁吗？”

    林泱偏头看着她，眼底有明显的抵触情绪，但隔了两秒又被她生生的压了下去。

    她移开视线，轻启唇道：“记得。”

    戚婠撇了撇嘴，说：“你要不要这么记仇？”

    林泱副人格之所以不喜欢戚婠，是大一的时候，林泱有次发病从医院偷跑了出去，姚嘉嘉急得不行，傅家动用了很多关系，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人。

    戚婠机缘巧合遇到了跑出来的林泱，因知晓她的情况，于是哄骗了林泱，私下通知了姚嘉嘉，因此林泱被带了回去，也是那次之后，林泱的病慢慢得到控制，副人格没再出现，一直到最近几个月。

    戚婠从没想过，一个那么讨厌医院讨厌医生的人，会主动来医院接受医生治疗。

    她想起林泱刚回S市那天晚上给她打的电话。

    那天影视城下了雨，收工较早，她因为原剧本部分内容，饰演该角色的演员对剧情不满意，要求改剧本，几番沟通无效，她只能听从总编的命令，按照要求改。

    正改得焦头烂额，剧情东拉西垮逻辑不通四不像，她想罢工抗议的时候，接到了林泱的电话。

    那几天她也够忙的，所以跟林泱联系的少。

    林泱开头第一句，便说她回S市了。

    她愣了半响，问：“你对程野彻底死心了？”

    否则，她想不出，为什么林泱突然会回S市。

    虽然林泱死鸭子嘴硬，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喜欢程野，但她作为林泱的闺蜜，对她的心思却看得很明白。

    不过林泱不愿承认，她也不会点破，不管怎么说，程野在她心里，都不是林泱的良配。

    没想到，林泱却自嘲的笑着告诉她：“没有，我发现我又爱上他了。”

    戚婠叹了声气，问：“程野除了长得好看，有哪点值得你爱的？”

    林泱笑说：“好看还不够吗？现在颜值可是稀缺品。”

    戚婠赌气道：“既然你又爱上他了，你回S市干什么？不趁胜追击把他抢到手，等着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泱沉默了一阵，说：“我回来见薛医生的。”她顿了顿，似自言自语道：“我想把病治好，就算要跟程野在一起，我也希望自己是个正常人。”

    戚婠气愤道：“你傻不傻？”

    林泱愿意主动配合治疗是好事，但若是为了程野，戚婠又觉得不值。

    不过林泱这个人就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电视剧又毒又狠的坏女人，其实心肠软的要命，就算被人欺负了，顶多也就过过嘴瘾，绝对不会同等报回去那种。

    程野何德何能能拥有林泱的满腔的爱。

    林泱说：“这有什么傻不傻的？那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想拿到手里是破碎的，扎的自己满手鲜血。我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过往再一次血淋淋的揭开，害怕自己承受不住，害怕再次陷入无休止的黑暗和癫狂。

    事实证明，林泱的害怕是对的，她确实承受不住，所以才狼狈的缩进了壳里，让副人格主宰了这具身体。

    “她今天一直这样，不搭理人。”姚嘉嘉插好花后，给戚婠倒了杯水递给她。

    戚婠回过神，伸手接过水，“谢谢姚阿姨。”

    姚嘉嘉劝道：“泱泱，你已经玩了快三个小时了，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林泱皱眉，停顿了一会儿，姚嘉嘉和戚婠以为她会拒绝，却不料再次出人意料的答应了。

    她点头说了声好，便退出游戏，双手将平板递向姚嘉嘉。

    姚嘉嘉和戚婠均是一愣，交换了个眼神，姚嘉嘉才把平板接过来，紧跟着，林泱就从椅子里起身，朝着病床走去，掀开被子听话的躺在床上。

    戚婠不解的看着姚嘉嘉，低声询问：“她怎么了？”

    怎么感觉转性了？

    在戚婠的记忆中，林泱的副人格可不是这样的，不发疯的时候虽还算正常，但也绝对没这么听话，而且很明显，无论是对她的态度，还是姚嘉嘉让她休息，其实她心里是情愿的，只是竭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姚嘉嘉低声回道：“昨晚和程野通过电话后就这样了。”

    戚婠问：“程野和她说什么了？”

    姚嘉嘉摇头，她并不知晓林泱和程野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戚婠蹙眉沉思了片刻，说：“我问下他。”

    说完，她便拿着手机走出了病房，不过她也没走太远，选了个安静视野开阔的角落，给程野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程野便接了。

    戚婠直接开口问道：“昨晚你跟林泱说什么了？”

    程野：“她怎么了？”

    戚婠一顿，疑惑道：“你生病了？”

    光从他的声音，便能听出，虚浮无力，很是虚弱的样子。

    程野淡声回道：“小感冒。林泱怎么了？”

    戚婠说：“姚阿姨……就是林泱的母亲说，她从昨晚和你通完电话后，就很反常。以前她不愿意、讨厌的人或物，一旦刺激到她的敏感点，情绪就很容易失控。但今天……她情绪很克制，很压抑自己。”

    程野将昨晚他同林泱的大概对话内容告诉给了戚婠。

    戚婠是编剧，文字工作者，所以通过程野概述的话，很快就摸到了症结点。

    戚婠望着远处，微微眯了下眼睛，问：“程野，你爱林泱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戚婠太了解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继续逼问道：“你不回答，是不确定爱不爱她，还是根本不爱她？”

    程野回道：“我在乎她，我会照顾她一辈子，这个答案够吗？”

    戚婠嘴角勾了勾，讽刺的低笑了两声，“林泱很爱你，她并不稀罕你的照顾，她要的是同等的感情。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回S市吗？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很爱你，所以想用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和你在一起。你都不知道她有多讨厌和恐惧医院。我不知道她以前经历过什么，但能让她变成现在这样，一定是十分痛苦的事情，而她主动回到医院接受治疗，无异于将曾经的伤口再一次撕裂，那种痛苦，我们旁人永远无法体会。”

    话落，戚婠不想再听到程野的声音，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眶突然就湿润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像林泱这么好的女孩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戚婠在那儿站了许久，情绪平复后才回到病房。

    晚上，傅庭遇来了医院，带了林泱爱吃的甜点，原以为她能多吃点，没想到最后也没吃上几口。

    最近林泱肉眼可见的瘦了许多，脸上的棱角都愈发的明显，眼窝很深，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而脸却愈发的小。

    傅庭遇又拿了一块儿递给她，柔声哄道：“再吃一块。”

    林泱望着他手里的那块糕点，胸口有些翻涌，她皱了皱眉，还是忍着那股难受，伸手接过，刚喂进嘴里咬了小口，那股甜腻感刺激下，胸口再次翻涌。

    她抛下那块糕点，便急匆匆的朝洗手间跑了去。

    姚嘉嘉和戚婠愣了下，立即起身跟了进去。

    林泱跪坐在地上扶着马桶正撕心裂肺的呕吐着，单薄瘦削的肩背随着呕吐一抽一抽的，浓密的头发散在肩上，几乎盖住了整个脊背。

    姚嘉嘉当时眼睛便红了，她忍着眼泪上前，喉咙酸胀难受，哽咽着一个字都没说，只轻轻的拍抚着林泱的肩背。

    戚婠心头也极不是滋味，看着林泱这样，她倒情愿是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永生花。

    林泱将晚上吃的东西都吐完了，整个人虚脱的停了下来，她舒缓了会儿，有些力气了才转身看向姚嘉嘉。

    姚嘉嘉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但她紧抿着唇，没让哽泣声发出来。

    林泱朝她看来的时候，她便快速的偏过头，抬手把眼泪擦去了。

    林泱看着她这样，心里很不舒服，她抬手捧住姚嘉嘉的脸，说：“妈妈，你不要哭，我没事的。”

    姚嘉嘉不停的点头，但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嘴角却又极力的上扬，笑着说：“嗯，妈妈不哭，妈妈不哭，我的泱泱会好好的，一定会好的。”

    她紧紧抱住林泱的身体，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身体，为林泱抗下一切。

    戚婠看不下去，捂着唇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傅庭遇就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里面的这一幕，见戚婠打开病房门出去，他才后一步跟了出去。

    十二月的S市已经很冷了，尤其晚上还刮着寒风。

    戚婠刚走出医院大楼，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抱着手臂站在大楼的入口处，抬头望着漆黑望不见半颗星的夜空，心底实在堵的厉害。

    察觉到身旁有人，她偏头看了眼，收回视线后，问：“傅总，身上有烟，给我一根？”

    傅庭遇瞥了她一眼，从包里摸出烟盒递给了她。

    戚婠抽了一根出来点上，又将烟盒还给了傅庭遇，傅庭遇也拿了根出来点上。

    两人都没说话，默默的吞云吐雾半响，戚婠说：“傅总，我知道你对林泱的心思不单纯，不过，你和林泱的关系注定你们不会有任何结果。何况……林泱爱的不是你。”

    傅庭遇清冷的眼眸淡淡掠过戚婠的脸，“你想说什么？”

    戚婠屏了口烟雾在胸腔里，半响后才徐徐吐出，“我想看着林泱幸福。如果程野是她想要的，你会成全她吗？”

    她侧身，沉静的双眸直勾勾的看着他。

    傅庭遇嘴角淡漠的勾了下，讥诮道：“你怎么知道，程野就一定能给她带来幸福，而不是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