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取豪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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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风卷起雪,在空中打着旋儿,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顾夭夭没应声,似是冷极了,往前凑了凑,整个人缩进魏继怀中,有雪花落到她眉眼间,一瞬间便融化了。

    他抬起手来,顺着顾夭夭的动作,虚虚拢住怀中的人,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的伤口,宽大的衣袖垂下,将顾夭夭整个人都罩了起来。

    除了风雪之声,便只能听到他怀中人隐忍的啜泣,模模糊糊的,又被路过的风带到四面八方。

    “不疼。”她在魏继怀里摇摇头,似是在回答,下一句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抱怨,“父亲从来不疼我。”

    “我最怨他。”

    魏继长睫垂下,漫不经心地想,她到底是没用“恨”这个字。

    “我最疼你。”

    宁伯候手颤了颤,染了血的鞭子落到地上,像是一瞬间苍老了下去,也不知是落上的雪还是错觉,头发眼见着白了许多,“你是我第一个女儿,是跟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疼你?”

    “我还记得你出生那天,是正月初三,我高兴到连着好几个月没上朝,天天抱着你,看着你在襁褓里那么一点点大。”

    “你母亲恨我,连带着也恨上了你,我不恨她,我最疼你。你没有母亲照看,是唯一一个由我亲自带到三岁的孩子,从刚刚出生跟个猴子一样,到会牙牙学语,都是我亲自看着的。”

    他絮絮叨叨的,一遍遍重复着,“我自然最疼你。”

    顾夭夭听到这里,从魏继怀中抬起头,露出半张脸来,双目盈满泪水,檐下烛火映照着,仿佛天上被乌云遮盖的星子都没入了她眼眸之中。

    “那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是夭夭?”她含着泪,趴在魏继肩头,双手紧紧抓着衣袖,泪珠滚落下去,没入在他肩背上的衣料之中,点点斑驳。

    “所有人,每个兄弟姐妹小时候都被叫过幺幺,可他们都有正正经经的名字,按着族谱的中间字跟排行仔仔细细取了名,就我一个,从头到尾,从来都是夭夭。”

    大俪朝风俗,小孩子的乳名大多是幺幺,幺儿,幺女,还未起名时,都叫这么个名儿,就是个昵称,表示欢喜的,等孩子慢慢大了,就不再叫了,改用正经的名字。

    顾夭夭这个名字,从来都是随口一起的,没人想过给她一个正正经经的名字,后来是沈立觉得幺幺这个字不太好,像是乡下丫头,就给她换用了桃之夭夭的夭。

    她忍不住委屈,泪珠簌簌地落下去,泣声带哑,“我最讨厌夭夭。”

    这是父母不在乎她的证明,证明了她可有可无,连个名字都不配被认认真真取。

    每次被人如此唤,顾夭夭心中都刺痛那么一下。

    宁伯候顿了顿,轻声道,“可我只唤过你一个孩子做幺幺。”

    *

    他那时年轻,恰好有精力跟一点点耐心,顾夭夭又是个极其省心的孩子,不爱哭闹,不管见到什么都爱咯咯地笑,生得玉雪可爱,不到一岁就会含含糊糊地喊“爹爹”

    那时老爷子尚在,他不用担心偌大的家族该如何,也没有负担起整个宁伯候府的兴衰,自然有的是空闲。

    虽然宁伯候行事荒唐,可对于他亲自带到会走路的顾夭夭,是绝对上心得。

    他一点点将顾夭夭拉扯到三岁,便与貌合神离的沈氏正式和离了,那时老宁伯候刚刚去世,族中的事情让人心烦意乱,又恰逢英国公府遣人来要顾夭夭。

    就把顾夭夭送到了英国公府,只是没想到小孩子记忆力那么不好,不过两年时间就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知道哭,吵着闹着要回英国公府,也不乖巧了,还学会了顶撞他。

    而且他自那之后就再没那个耐心与时间带大另外一个孩子了,也没有耐心再跟她沟通感情,就那么撂下了,毕竟血浓于水,再怎么不听话,再怎么顶撞他,等长大也就懂事了。

    “为什么每次花朝节,父亲就只给墨芹带花灯?我也想要一盏,可次次都没有我的份。”

    “那是墨芹问我要的,你从未跟我说过。”

    “那为什么我被魏继看上,就非得随便嫁人不可?换了顾墨芹,就不一样了。”

    “我只是怕墨芹闹起来,顺口哄哄她。”

    “为什么分明是关于我的婚事,却不来问问我的意见?问问我想要什么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问子女的份。”

    “那又是为什么,父亲每次都刻意避开我。”

    有意无意地减少与她的接触,将她与宁伯候府之间画了一条渭泾分明的线。

    顾夭夭甚至没用问句,靠在魏继身上,只是望着宁伯候。

    这次他没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尽量对所有孩子都一视同仁,可仍然有时候忍不住偏向乖巧会撒娇的那个。

    会让他想起幼时的顾夭夭。

    而每次见到顾夭夭,都让宁伯候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初没把顾夭夭送到英国公府,现在会是个什么场景。

    顾夭夭这个女儿从不听话到恪守成规,似乎只用了一瞬间,而除了眉眼依稀间的相似,他再也找不到半点当初那个小女孩的影子。

    他亲手带大的孩子,总是特殊些的,或许是老了,宁伯候每每看到顾夭夭,都会后悔,后悔当初将她送走。

    宁伯候心里清楚,他对顾夭夭有亏欠,可顾夭夭自始至终都对他有距离感,每次见面都是规规矩矩,看着温顺乖巧,实际上却冷若冰霜。

    他又拉不下身段去跟她说些什么,加上姑娘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而顾墨芹则恰好符合他对于长大后的顾夭夭的全部想象。

    就全部弥补在了顾墨芹身上。

    与此同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顾夭夭,久而久之,便与她彻底生疏了,不会再刻意去想她的感受,只要她不说,他就假装她全盘接受。

    假若不是今天句句逼问,他怕是不会再特意去想顾夭夭,去想那段时光,去想他最疼的女儿。

    人老了,就容易自欺欺人。

    “我最后问您一句,要是我之前就跟您说,我不想嫁给霍家嫡长子,父亲会让我嫁过去吗?”

    宁伯候沉默良久,直到顾夭夭重新缩回魏继怀里,才慢慢道:“不会。”

    他的腰背佝偻起来,整个人矮小了许多,没了以往的精神,“你是我的女儿。”

    “你只要跟我说,我就不会。”

    “那我也不恨您,父亲。”顾夭夭在魏继怀中闷闷道,“可我无法原谅您,也无法再继续在这宁伯候府待下去了。”

    她难受太久了,那么多年了,她一遍遍反思自己,究竟是哪里不讨父兄喜欢。顾夭夭学着自己不熟悉的一切,学着乖巧懂事,学着全盘接受,硬生生把自己的性子扭曲成了一个自己都不清楚的样子。

    外表恭敬有礼,内里阴郁妒忌。

    她曾经恶毒地想过让顾墨芹去死,哪怕顾墨芹只是抢了她的簪子。

    这个想法在之后让顾夭夭慌了好一阵,半夜都会惊醒过来,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顾墨芹确实很坏,顾夭夭也很讨厌她,可她没坏到非得死的地步。

    “再待下去,我会疯的。”

    “我这辈子,从来没守住过什么,也没留住过什么,好歹让我守住自己的心。”

    不要在这深宅之中,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再继续待着,她会死的。

    魏继不再问顾夭夭是否要帮她报仇,而是抱起顾夭夭,避开她背上的伤口,跟抱个孩子似地托着她,严严实实地把她压在怀中。

    用金线刺绣的嫁衣垂落下来,与他深色的袍形成鲜明的对比,不是浸染了血迹还是怎样,那红色显得更艳了。

    他腰间的玉佩与顾夭夭霞帔上的金玉坠儿纠缠着,倍增暧昧。

    经过宁伯候时魏继稍微停了一下,向他微微颔首,只是眼角眉梢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许是心情好了,就连脚步都轻快了。

    旁观者清,魏继是冷眼旁观,更是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他怀里这个小东西,怕是再也不会牵挂宁伯候府的任何一个人了。从此之后,便是陌路人,再不会为他们伤心劳神。

    顾夭夭不适合被锁在深宅里,她曾经自由过,又心思细腻,宁伯候府给她的那些枷锁让她喘不过气,而她的一切希望都被迫转移到亲人身上。

    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被爱,不然她无法找到自己生存的价值。

    但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她,顾夭夭大多数的愤恨不满,更多的是对于自己的,怨恨自己为什么不配被爱。

    她身处局中,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只能独自消化那些消极的情绪,一旦想不开,就容易钻牛角尖。

    总归是这世道的错,魏继漫不经心地想,既然都是人,怎么就偏偏有人没了自由呢?

    但凡多出去走走,多结交些朋友,心中郁结有个出处,别把希望寄托在那寥寥几个家人身上。

    让她知道,一生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枯燥乏味,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