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即起，晨光熹微。

    雪地上碾过两道马车轮印，这马车打御街道来，在午门外停了，侍从小心撩起帘子，便见魏继探头出来，翻身下车，稳稳当当地落在雪地上。

    他肤色冷白，又身着赤色朝服，头戴七梁梁冠，站在雪地里扎眼得很，只腰间宫绦随意一系，上面挂着牙牌。

    寒风凛冽，魏继咳了几咳，从袖中拿出玉制的芴板来，往奉天门走去。

    远处的鼓楼响起钟声，宫门开启，百官已经过了金水桥，排好队伍，魏继走到最前面，率领着百官过去。

    下属提着灯笼，跟在他一旁，照亮着脚下那一片雪地。

    宫殿肃穆庄严，檐牙高啄，错落有致，碎雪落在琉璃瓦上，一枝红梅探出墙头。

    朝堂之上，一片冷肃森严。

    魏继拿着玉芴板，神情沉静，站在文官那一列，官服上的仙鹤刺绣栩栩如生。他个子高，便显得格外出挑，高出那些文弱书生半个头去，腰背挺拔。

    在武将那边，又很明显地与那些粗人不同，根本瞧不出他一开始是武将出身，许多人穿着臃肿笨重的官服，偏生他穿起来就自带一股子风流。

    放在文臣武将哪一边都格格不入。

    昨夜霍家被抄的事情朝野文武百官早就传遍了，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波涛汹涌，各怀心思。

    那位魏相面上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看不出情绪。

    建元帝坐于龙椅之上，翻看着奏折，他一派轻松自得，合上之后脸色如常，没看出任何东西来，“诸位爱卿，无事便退朝吧。”

    嗓音嘶哑，呕哑嘲哳。

    他不过四五十岁，头发却早已经花白，龙袍下的身子羸弱，干瘪瘦弱，差不多就剩下一把骨头，只一双眼睛还算有神。

    殿内燃得是龙涎香，香炉青烟袅袅，让人闻了昏昏欲睡。

    底下静了半晌，没人打破这沉默，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臣，有事启禀。”

    魏继眼珠略微一动，站出来的人是新走马上任的御史大夫，世家出身。

    之前的御史大夫处处给魏继下绊子，虽然不痛不痒的，但是惹人生厌，被魏继给寻了个理由下放了。

    御史大夫原本是负责监察百官，辅助丞相的，之前几乎全部都由世家子垄断，从未有过白衣出身的先例。

    只是自从魏继为相之后，朝野之上，便是他一人独断专横，从不听旁人建议，御史大夫便成了一个闲职。

    魏继手段骇人，没人敢在明面上与他作对。

    不过年轻人初出茅庐，总有一腔热血，魏继便是他们臆想之中的大奸臣，是危害苍生的恶人。

    他们自以为正气凛然，有着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觉悟。

    哪怕是以卵击石，仍旧前仆后继。

    只是分明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这江山社稷，可他们连支撑着这岌岌可危的朝代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盲目又愚蠢。

    魏继最不耐烦与这种读死书的迂腐文人掰扯，只听他慷慨激昂地一条条陈述自己的罪名，最后说到了昨晚霍家，还有抢亲的事，句句悲愤，好似他魏继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霍家嫡长子与宁伯候府有婚约，两人情投意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奈何魏相看上了那宁伯候府嫡女。”

    “臣以为，霍家这案件，事出突然，其中必有蹊跷。”

    “那你倒是说说，有何蹊跷？”魏继开了口，他天生唇角微弯，自带三分笑意，哪怕是追问，也是笑着的，只是眼中一片冰冷。

    御史大夫刚正不阿，“臣怀疑，魏相以权谋私！为夺□□，诬陷霍家，使得霍家家破人亡，一家老小，阖府上下，哪怕老人幼子都不曾放过，全部下了昭狱。”

    直接下昭狱，绕过了三司会审

    “御史大人你自己都说是下了昭狱，那就该清楚，本相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去的。”

    他顿了顿，语气懒洋洋的，“何况，我并无让霍家全部去死的意思，不过是先在昭狱待两天而已，死不了的。”

    御史大夫避开魏继的目光，跪下去，额头重重叩在地上，“请陛下三思，霍家几代对大郦朝皆忠心耿耿，就这么一夕之间轰然倒塌，让那些跟着大郦朝走过几百年的世家心里该如何想呢？”

    “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三思？”

    “请陛下彻查此案，霍家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做出这种背君之事。”

    “是么？”龙椅之上的皇帝反问了一句，没什么情绪，让人无法揣摩，他把奏折随便往地上一扔，只招手让旁边的近侍过去。

    建元帝困乏似地打了个哈欠，眼皮耸拉下去，“那魏相便费心，再仔细彻查一遍吧。”

    这显然是不管了，全权交给魏继，让他再查一遍还能查出什么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年轻的御史脸都红了，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蹦出来，倒是还记着礼仪，硬生生逼着自己应了一声“喏。”

    “众爱卿都辛苦，也到退食的时候了，都去吃饭吧，魏相留一下，陪朕到扶明堂用早膳。”

    朝臣面面相觑，无措了一会儿，行礼退下了。

    *

    头戴天鹤绒烟墩帽的宦官引着魏继进了扶明堂，连通传都未通传，直接打了帘子让魏继进去。

    风雪一下子涌了进去，打帘子的宦官连忙将帘子掩好。

    刚刚还在龙椅上的皇帝正靠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被进来的动静惊醒，半张开眼看向魏继。

    “你来了。”他咕哝道。

    里头焚了香，显得干燥温暖，建元帝又打了个哈欠，“听说你抢了个姑娘回去？”

    魏继坐在建元帝对面，也不动筷子，伸手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顺手而已，那姑娘嫁到霍家浪费，臣见她生得乖巧，就留下来了。”

    “也是，她嫁过去的时间不巧，正好霍家败落，在你府里还好些，你也该成个家了，免得以后后悔。”

    “霍家那边你仔细盯着些，也别太过分，点到为止即可。”

    说完这些，又闲扯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建元帝忽地开口问，“之前的药可有用？”

    “有用。”

    他瞥了眼魏继袖中的黑漆描金海棠花手炉，往椅背上缩了缩，整个人显得越发瘦小了，“你还是怕冷，应该是没多大用的。”

    建元帝像是在安慰魏继，又像是安慰自己，“朕当初就问过你的，也告诉你的，这条路不好走，你自己非要选。”

    “臣不后悔的。”魏继拢了袖道，“泼天富贵，通天权力，谁不心动呢？我只是选了我想要的。”

    “只是怕你走到最后，连尸骨都不存。”

    皇帝大约是真的老了，一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也不知是在顾虑什么，难得的优柔寡断起来。

    *

    魏继出宫门的时候已经是午时，在皇帝那边没用多少早膳，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五郎在宫外等了许久才等到魏继，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主子您可算出来了。”

    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举着食盒道，“就知道这次皇帝要留您很久，属下趁这个空，特意去天香阁拿了几个菜，在路上就可以吃了。”

    因着魏继的怪毛病，魏府里没几个仆妇，还都不是买来的，是外面雇来的，就做些杂活。

    而仅有的两个厨子，其中一个这几天回老家娶媳妇了，另外一个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回去看媳妇了。

    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个满意的厨子，魏继连带着手底下几个人最近半个月都是在天香阁解决吃饭。

    厨房不开伙，府里采买食材的活自然也就停了。

    只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府里多了个顾夭夭跟她的一个侍女，这俩可都得吃饭。

    魏继忽然想起这事儿来，站在雪地里皱了半天眉，“府里可还有米面菜之类？”

    五郎愣了愣，结结巴巴回道，“大、大约是没有的吧……”

    魏继盯着他手中的食盒，犹豫了一秒，“再去天香阁买些粥之类，顺道去买点米面油还有菜肉之类。”

    病人还是吃些现做出来的，热气腾腾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