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小芝泪水溢出眼眶，终于看清了来人。

    古海正朝她步步走来。他全身被雨水淋湿，水珠从光洁白皙的头顶滑落，流过他的眉眼，从他细密的睫羽滴落。

    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有种道不明的意味。若不是了解他，她差点就以为那是心疼了。

    经过她身边时，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垂眸推门而入。

    关门时，古海能听见她在哑声质问宫女为何可以放他进去，而她却要苦守门外。

    他眸底暗了暗，转身行礼：“太后娘娘。”

    太后静躺在榻上，悄无声息。半晌，她才缓慢地微微睁开眼睛，皱巴巴的嘴唇一开一合：“东西带了么？”

    古海从怀里掏出一包四方的包裹，递给了走过来的宫女。

    “他，怎么说？”

    眼前这位老人的声音很低很弱。

    “一切如常。”

    太后阖眼，微微点了点头。

    本应在这时退出去的古海仍静静地站着，眉眼低垂。

    太后没睁眼：“你想让她进来？”

    “是。”

    “那便让她进来吧。”

    伴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气。

    古海跪下叩恩，起身离去。

    在推开门前，他伸手入怀，将护在里衣的那方帕子攥在手心。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干燥之物。

    推开门，他的眼前是两人的背影。男子正用手巾擦拭着女子额头的雨水。

    二人闻声回头看他，那梨花带雨的女子眼里甚至带着不忿。

    他默默将手心的帕子藏于袖中，举掌于胸前，恭敬道：“殿下，太后娘娘有请。”

    说罢，他淡定走入雨中。只是在与他们擦身而过之际，瞳孔转瞬黯淡。

    莘小芝听到他说皇奶奶要见她，心底对他的气都抛到了脑后，焦急万分，作势就要推门而入，但又突然看向苏华元。

    苏华元好似看透了她的想法，对她一笑：“殿下快去吧，苏某再静待懿旨就是。”

    “好。”

    她推门而入。

    瞧见平常总安然静坐的皇太后如今毫无生气地躺着，脸色苍白，双目微阖，莘小芝再次忍不住落泪。

    她轻轻走到太后榻边，跪下磕头，声音微颤：“皇奶奶，孙儿来迟了。”

    “坐哀家旁边来。”

    太后的声音很虚弱无力，却依然清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音而来。

    莘小芝起身坐到太后床沿。近距离看她更觉皇奶奶脸色憔悴，嘴唇干瘪无色，较前几日竟像老了十岁。

    太后眼皮微抬，看着莘小芝为她而心痛郁结的模样，伸出干瘦的手，覆在她手上。

    “哀家会好的。等好了，就回宫。”

    莘小芝反握住她的手，不住地点头。皇奶奶这一句话让她稍稍安心了一些。

    太后突然问：“小芝，哀家对你好么？”

    莘小芝不假思索，泪迹斑斑的脸上满是坚定：“好，皇奶奶对孙儿的好，孙儿一直铭记于心！”

    太后闻言收回了手，偏过头不再看她：“你走吧。往后不必再来请安了，也不必来看哀家了。”

    莘小芝手一下空了，心也跟着空了，眼神空洞无助，声音低小：“皇奶奶，孙儿不明白……”

    “哀家对你从来都不好，你该心知肚明。”太后的声音冰冷，话说多了还微微喘气，“你走吧，哀家要歇息了。”

    莘小芝感觉自己的心绞着痛，好多话想说，想问。她难受，她心疼，她不解，更不能接受。

    为什么皇奶奶总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不愿与她亲近？

    她不愿相信这是皇奶奶心底本意。

    皇奶奶虽眼神淡漠，但看她时总不经意显出温柔；与她一起时，皇奶奶嘴角会不自觉的上扬；还有小时候，皇奶奶会把父皇只赏给太子哥哥的荔枝悄悄藏几颗到袖子里，带回给她……

    这些明明都历历在目，她却始终不懂为何皇奶奶要把她越推越远。

    若是这个世界中唯一肯待她好的人都不待见她了，就算完成了任务，她也会痛不欲生。

    但她无法开口，只能全数憋在心底，默默退下。

    皇奶奶平日里都会到斋堂与大伙儿共用晚膳。今日莘小芝来到斋堂，瞧见那至尊之位意料之中的空落落，心底还是不免难受。

    她闷闷不乐地落座，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抬起头，发现今日的斋菜中多了一道许久未见的白灼菜心。

    这是她从前第一次跟着皇奶奶来此修行时最喜爱的一道菜，已经许久没吃到了。

    这道菜虽随处可见，但她喜爱的是加了元香的做法，只有宁古寺能吃到。可是由于近日菜心价高且难以买到，她这回来了宁古寺也没能吃上。

    今日再见这道菜，闻到元香的味道，她倍感亲切，心里的忧愁也暂时化解了不少。

    “师叔，你特地下山半天去买菜，就只做了这一道菜心呐？我还以为师叔好不容易下厨会有很多好吃的呢！”

    饭桌上一个不过总角之大的小和尚拉着走过的古海，奶声奶气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

    不少人都笑了起来，小和尚旁边的和尚忙教导他饭桌上不要说话。

    古海只淡淡一笑：“师叔只会做这一道菜，献丑了。”

    莘小芝闻言抬头跟着众人望去，却不巧和古海的眼神对上，又低下了头，也不知在躲闪些什么。

    饭后，莘小芝不让任何人跟着，独自在湖边角落的石凳上坐着。

    她的心情就像这阴沉的天气，浓愁郁结，无人可说，无法化开。连天空又开始飘雨了，她也无动于衷，像是石化了一般。

    雨滴不断拍打她的脸，她却像失去知觉一般毫无反应。

    随着一片阴影笼罩而来，雨丝断绝，不再打落她身上。

    她抬头，只见古海正举着伞，站在她身边。

    她没有心情对他关怀众生的菩萨心肠感恩戴德，也不需要被他可怜，一时之间胸腔内居然有种想把气撒到他身上的冲动。

    她深呼吸。

    “多谢，可我不需要。让我独自清醒一会儿。”

    他没有回应，只默默坐在了她身旁，把伞往她的方向倾斜了大片。他的青灰色海青一下湿了半边。

    她见他那多情桃花眼望向她，偏头问：

    “你想如何？”

    他似乎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后还是沉默了。

    她有些不耐烦，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古海法师，请你离开让我静静可否？”

    他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

    “会好的。”

    莘小芝愣了愣。

    他又重复了一遍：“都会好的。”

    他沉稳清晰的声音低低地传入她耳中，那样有力而温柔，让她心底坚持了一天的防线一下崩溃决堤，以袖掩面，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