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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O 鸩酒

    一六o  鸩酒

    辰旦于赤火营中几番被星子胁迫羞辱之时,恨不能将星子擒下后,以百般酷刑痛加折磨,让他生不如死,最后再抽筋扒皮,千刀万剐,受尽零碎苦头,方能泄恨雪耻。  但现在真正捉住了他……辰旦深深地吸了口气,静下心来思量,眼下人多眼杂,若不及时处置,就算他不越狱逃走,色目也必有埋伏在暗处的内应,夜长梦多,敌暗我明,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罢了,那箫尺草莽之众,不过是趁乱起事,国内空虚给了他可乘之机,终究不足为虑;星子既然是色目的国王,一旦受戮,色目亦无所凭。待靖平了内乱,朕再挥师西向,灭了色目报仇雪恨!孽子既然一心与朕敌对,朕何须借孽子之力?或会再被他所乘?从前朕几次三番,犹豫不决,留下了这个祸害,养虎为患,几至不可收拾!教训还不够多么?何况,朕现在已经另有子嗣,无须再顾念父子之情留下他!为了幼子锦祺的安危,更必得快刀斩乱麻果断处置!

    星子一句话顶得辰旦作声不得,众人见辰旦龙颜不悦,亦屏息静气,殿上空气几乎都凝成了冰。星子瞥到了身旁环拥的侍卫们眼中多有掩饰不住的焦灼担忧,蒙铸更大打眼色,示意自己赶紧求饶认罪。我曾有恩于他们,他们今日受命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为鹰犬,天良未泯,倒也孺子可教,后来可期,不错!不错!星子嘴角含笑,学着老夫子的样子微微颔首。

    辰旦思忖良久,还有一桩,搜身未见到色目国王的信物,但此事不能在大庭广众下问他,不过问了定然也是百问,那就……到此为止吧!未曾让星子屈服,辰旦终究不甘,狠狠地逼视着他,沉声道:“你既然怙恶不悛,丝毫不知悔改,事到如今,也就怪不得朕了!”言罢,一招手,便有一名锦衣内侍,手捧朱漆鎏金托盘趋步上前,辰旦轻轻揭下盖在托盘上的明黄色绸布,赫然入目的是一只象牙雕花嵌金边的精美酒壶,一只象牙金边玲珑酒杯。

    辰旦面无表情,语气平淡:“朕赐你御酒一杯。”他一生杀人无数,当年弑父上位,也不曾眨一眨眼。此刻既下了决心,更不再有所犹豫。

    一杯鸩酒,这本不是辰旦想赐予星子的礼遇,但星子自从前年进京以后,轰轰烈烈做下了无数大事,声名之盛,国中京中几乎无人不晓。若大张旗鼓地将之系狱审判,明正典刑,他名声太隆,受惠于他的人甚多,不知会不会夜长梦多、横生枝节。何况,他若趁机说出他便是西域尊者,更是麻烦,还是这样悄悄地送他上路为好。

    辰旦顿了顿,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星子乍见象牙酒壶,蓝色瞳孔微微收缩,努力挣扎着俯身叩首:“罪臣……谢陛下恩典!”

    父皇,一杯毒酒,体面赐死,而不是将我千刀凌迟五马分尸,这便是你对我最后也是最大的仁慈了吧!我究竟是该感谢你呵……父皇,你终要我死,才能罢休啊!不知我死之后,你我之间是否就能恩怨两清了呢?你是否能不再恨我,而残留些许怀念?能否就此安然入梦,而不再夙夜难眠?

    星子缓缓地道:“罪臣忤逆犯上,罪不容诛,今日伏法,绝无怨言。唯愿陛下不再因罪臣之故,祸及他人,臣伏唯所请,恳求陛下开恩。黄泉之下,亦铭感陛下恩德。”

    星子只认忤逆犯上之罪,却终不愿承认谋刺的罪名。子扬的憔悴面容和满身伤痕于星子眼前飘来荡去,挥之不去。星子轻轻一笑,子扬啊子扬,这次我可是拼了一死,帮了你大忙,助你立此大功!你记着,你欠我一条命,得好好地活下去,要是死了,可对不起我哦!

    辰旦已将星子视为平生的头号大敌,不料星子临死竟如此平静,倒显得朕这般大动干戈似牛刀杀鸡般小题大做无事生非。他费尽心机算计朕,竟然肯乖乖受死么?辰旦的不甘之情愈发强烈,却不知当说些什么,只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回应。辰旦以目示意,那名捧着朱漆托盘的内侍趋步至星子身前,微微躬身,不敢与星子视线交接:“殿下!”

    星子以戴了镣铐的双手接过托盘,置于地上。忽抬起头来,定定地望入辰旦眼中:“陛下,罪臣还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欲单独向陛下禀告,恳请陛下恩准。”他果然不愿痛痛快快地就死,又要玩什么花样?辰旦剑眉一挑,心头倏然腾起一股怒气,鹰眼如炬,射向星子。星子却又是嗤声一笑:“罪臣此时武功尽失,手无缚鸡之力,已是一介废人,更有重镣在身,臣已是将死之人,陛下还怕什么呢?”

    上回辰旦捉拿星子归案后,命刑部良大人密审,星子便曾使出这招,一举挟持了良大人,辰旦当时却不怕他,从皇宫匆匆赶来,坦然赴约,且冒险留下,与他独处,后仅凭三言两语,星子即束手就擒。但经历了西域这场巨变之后,辰旦每回单独面对星子之时,便有种无依无凭的恐慌,此时亦莫名心生惧意。

    星子毫不退让,目光炯炯地对视着辰旦,嘴角挂着一丝揶揄嘲讽的笑容。半晌,辰旦咽下一口唾沫,努力镇静。朕乃九五之尊,浴血沙场敌军千重,亦不曾退后,若今日怕了这手无寸铁束手待毙的小子,平白让殿中一帮侍卫宦人看笑话。反正他即刻便命赴黄泉,不妨听听他会说些什么,或许能探出一些隐秘之事也未可知。

    辰旦挥挥手,侍卫太监们会意,鱼贯而出,片刻之间已无声无息地从来时的侧门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怀德堂只剩下了辰旦与星子,二人一坐一跪,纹丝不动,宛如沉睡千年的兵马俑。春日的和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死气沉沉的殿堂,于金砖上投下一团团斑驳陆离的光影,却留不下一丝一毫的暖意。

    “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辰旦俯视着脚下的星子,冷冷地道,语气略有不耐。

    星子抿了抿薄唇,父皇,你竟然连听我“死前”说一句话都不愿意了么?在你眼中,我真的就只是洪水猛兽那般可怕?你真的迫不及待的要看着我横尸当地而后快?父皇,你再也不肯给我机会挽回了么?星子忽涌起无端的伤感,生离死别之际的伤感……眼角发酸,几欲泪下。

    星子努力跪直了身子,神情安静而从容:“陛下曾赐臣一幅先皇后的画像,臣视若珍宝,一直置于紫檀木长匣中,珍藏在忠孝府的内室衣橱底层。待臣死后,陛下可命人暗中取回。”星子说到这,黯然低头,卷曲浓密的长长睫毛,于无瑕美玉般的皎洁面容上投下了一圈浅浅的褐色暗影。星子的声音不由带了丝丝哽咽:“罪臣……辜负了陛下的厚爱,不敢再受陛下之赐……更不敢有辱先皇后的令名清誉。”

    星子此言倒出乎辰旦意料。前年夏季万国盛典,星子火中救驾,于凤凰台行宫中疗伤时,辰旦迫他认父,曾以发妻央姬的画像相试,赌星子因生母难产致死而心存内疚,星子果然入毂,后请求辰旦将此画像赐予他。今日辰旦将星子以侍卫谋刺之罪赐死,自不愿他与皇室再有什么瓜葛,但几乎已忘了此节,乍听星子提到央姬的画像,辰旦忽惊醒,若让旁人看到那画像,而猜出什么端倪,恐为不妥,他倒是为朕想得周到!辰旦下意识环顾四周,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事关皇家机密,不可泄露了风声。

    辰旦心底微动,面上仍是波澜不兴,只点一点头:“朕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话么?”稍停一停,还是忍不住问:“色目国王的信物在哪里?”话一出口,便即后悔,朕这不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么?

    果然星子摇头:“回禀陛下,不在罪臣这里。”

    “那好,”辰旦知道星子铜齿铁牙,无法撬动,也不想白费力气。指了指红木盘中的象牙酒壶,眼神冰冷如刀,“没有什么事,就请吧!”

    星子凄然一笑,如夕阳西下的余辉映照着万古冰山,灿烂无比而凄凉无比,一字一句却似春日夜半子规声声泣血,徒唤东风:“陛下,不管你信不信,臣自两年前得知身世,归于陛下之后,从未有过弑君篡位之心,臣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对陛下不利……”

    辰旦冷了脸一语不发。星子悠悠喟叹,此时此刻,言语已属无益。颤巍巍地拿起象牙酒壶,微微倾斜,一道酒液于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形,如天上的彩虹坠落凡间,瞬时斟满象牙金杯。缓缓举起杯盏,星子深深地凝视着那殷红色的酒液,如鲜血流淌,如烈火燃烧,如落日铄金……忽然,星子手一松,一声脆响,象牙杯已跌落金砖,霎时碎成无数碎片,鸩酒洒了一地,红如满山杜鹃,刺人眼目。

    “你……”辰旦一阵慌乱,他这是何意?又欺骗了朕,不肯受死,要趁机发难,来胁迫朕么!

    辰旦噌地一下,从蟠龙宝座上跳将起来,左右皆是空荡荡的,无人拱卫。一声“来人啊!”尚在喉间滚动未及出口,忽然眼前一花,星子已然站起,手中已赫然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锋利刀刃泛着青色的寒光。

    辰旦一瞥,方才本置于御案上的那柄从星子贴身搜出的匕首,已然不见踪影。“你……你要做什么?”辰旦这一惊非同小可,声音亦是微微颤抖。星子戴着重镣,如何行动,朕竟未看清!他不是中毒了么?不是被化去全身功力了么?难道又是设下圈套来诳朕?辰旦张大了眼睛,几乎无法置信。想要喊叫,却因恐惧至极而发不出声音。

    星子弯一弯嘴角,绽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似自嘲自怜,又似悲伤难抑:“陛下勿惊!我只是想告诉陛下,这鸩酒对我无用,还是用这柄匕首来得痛快!”手腕一翻,却用刀刃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笑容愈显嘲弄之意,“陛下,你曾经金口玉言,可免我三次死罪,到今日还能算数么?你能再原谅我一次,饶我一命么?”

    辰旦一时未明其意,他到底要想做什么?要朕饶了他,那怎么可能?欲要怒斥星子,却又慑于他手中的凶器,只狠狠地瞪着他,不发一言。忽然,一滴浑圆如珠的清泪毫无预兆地从星子的蓝眸中滚落,划过洁白如玉的面颊,无声无息地跌落尘埃……

    辰旦心念未已,寒芒一闪,星子手腕一动,那柄匕首竟是直直地插入了他的胸口,顿时红光飞溅,似划破天际的那颗血色流星!“父皇,这次……你可以相信我了么?你若相信,便……原谅我吧!”星子嘴角微动,轻轻吐出最后一字,安然阖上双目,身子晃了几晃,随即轰然倒地。

    “丹儿!”眼见星子倒地,辰旦几乎是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冲上前去,扶住星子的躯体,“丹儿!星子!”辰旦又徒劳地连唤了两声,星子偏着头,倒在辰旦怀中,全无半分回应。辰旦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已然没了呼吸。那柄匕首端端插在他心口,没入了一半,辰旦试了试,不敢去动,不小心却沾染了满手鲜血。

    四处流淌的血红得如熊熊燃烧的火,终于慢慢地凝固,怀中的躯体亦渐渐发凉。辰旦恍惚失神,本是心心念念要他死的,为何在他毅然决然将匕首刺入胸膛之时,朕的心却似剜去了一块,痛得锥心!这便是父子血脉相连的天性么?

    辰旦深深凝视着星子玉琢般的面庞,比起两年前的深夜于此地初次重逢,那眉眼下巴的棱角更深,年少的稚气已悄然褪去,显出一股成熟男子的硬挺刚毅,沉稳风度,竟象极了朕青年时的容颜。星子静静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小扇子般轻合,便似睡熟了一般,不见任何痛苦的神情,嘴角仍带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只是再也看不见那双澄澈如天穹、闪亮如明星的蓝眸。

    一滴清凉的残泪缓缓沁出星子的眼角,辰旦伸手,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眼眶中泛起一阵阵苦涩酸痛。星子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反反复复于耳际回响。“父皇,这次……你可以相信我么?你若相信,便……原谅我吧!”

    那蓝眸中浓如深海的绝望神情似曾相识……辰旦忽想起来,也是在怀德堂中,他一把撕开前襟,徒手抓向心口,要将一颗心掏出来给朕看!那殷红色的胎记刺痛了朕的眼睛,他的手上也全是淋漓鲜血……“父皇,你真的不能相信儿臣么?”那凄然欲绝的话语亦如此相似……

    可他终究还是死了,仍是死在此处,死在了朕的面前!相信他?朕能不能相信他呢?朕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若不是冲着朕的宝座,为何放着朕煞费苦心为他铺就的金光大道不走,偏偏要再三再四违抗朕背叛朕,一心与朕为敌?但他确实有无数机会可置朕于死地,却宁可忍受百般酷刑折磨,到死也未真正对朕下手,而顺服自裁……他留下了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困惑……罢了,他既已伏诛,朕多想又有何益?相不相信他,原不原谅他,还有什么意义?“唉!”辰旦无奈地摇摇头,全无料想除去了心头大患的如释重负,欣喜若狂。

    辰旦缓缓将星子放平于金砖地面上,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模模糊糊地期望他能睁开眼睛,但星子毫无动静。他终究是死了!死在了朕的面前!亲眼所见,再无可疑!辰旦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良久,辰旦双手扶着御案,艰难地立起身来,脚下竟有些虚浮踉跄。默然伫立片刻,皇袍冠冕的身影映着金碧辉煌的空旷大殿,却掩不住茕茕独立的憔悴寥落。

    “来人啊!”辰旦颤声高喊,再不复刚擒住星子的志得意满。候命殿外的侍卫黄门们闻声,纷纷疾步而入,见星子已然横尸当场,一众侍卫皆默默地低下了头,蒙铸等几位与星子素日交好的,甚至忍不住偷偷以袖拭泪。星子因谋刺之大罪而被处死,本属十恶不赦之重犯,旁人若流露些许同情哀悼,皆是有罪同罚。但辰旦此时心头亦是说不出的难过,无心再去追究。

    英公公照惯例,正欲令人将星子的尸身抬下去处理,辰旦却摆摆手制止了,语气寂寥,吩咐道:“你去选一口上好的棺木,为他清理一下,换件衣裳……再抬到怀德堂的偏殿。”英公公吃惊,在皇帝日常起居的御书房中停棺,该是大不合规矩极为不祥之事,更从未有过先例,皇帝竟做出此等不同寻常的举动!英公公本想劝谏几句,张了张嘴,仍是应了声“是!”

    辰旦沉吟一下,又道:“外面若有议论,只许说是星子殿下忽患急病……”辰旦本想加上“不治身亡”,突一转念,咽下了后面半句话。朕今日将他秘密捕杀,暂且不公布他的死讯,且看暗处的色目内应会不会有所动作。于是改口道:“忽患急病,朕命即在宫中静养,不许旁人相扰。今日之事,尔等不得走漏风声!否则皆以死罪论处!”辰旦心头莫名地抽搐一下,当年星子襁褓之中失踪,朕也是以此理由搪塞了过去,这次,亦只能如此……十八载沧桑轮回,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或许这就是天意?

    英公公领命,令人清理了殿中血迹,抬了星子退下。辰旦复坐回龙椅之中,仰着头若有所思。蒙铸不愿在此久待,躬身禀道:“星子……殿下既已伏法,陛下若无他事,卑职便告退了。”

    星子虽已获罪,蒙铸仍不改尊称。吐出这句话时,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就凭瞎子也看得出,星子殿下对皇帝的一片赤胆忠心,刀山火海,从不曾半步退却,金鞭刑杖,亦无半句怨言。若非亲见,谁会相信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仍千山万水一步步走下来?我身为侍卫首领,忠君之心哪及得上他的十分之一?可星子呕心沥血,只求保得皇帝平安,换来的却是被皇帝无端猜忌,设套擒拿,随便找了个罪名便将他处死,甚至不许他辩驳一句。而就算我今日富贵显赫,看他对星子对子扬的情形,在这皇帝身边,朝不保夕,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哪知辰旦令其余侍卫和太监退下,却单留下了蒙铸一人,蒙铸吓得面色都变了,这是要找我算总账了么?难道皇帝知道了我暗中照料星子殿下之事?蒙铸惧意顿起,我到底是怕死的,比不得星子殿下泯然无畏……

    辰旦让蒙铸近前,蒙铸战战兢兢上前几步。听辰旦声音喑哑,低如耳语:“你去忠孝府跑一趟,星子的衣橱最底层,有一只紫檀木的长匣,你拿来交给朕。不可令外人知晓,快去快回。”

    原来是这种小事,蒙铸松口气,忙答道:“卑职遵命,这就去办。”说完快步退下。

    殿中再无他人,辰旦无力地向后一靠,脑中一片混沌。他死了,死在怀德堂,死在朕的眼前,可周遭处处依旧弥漫着他的气息……似乎他仍然静静地侍立一旁,只要轻唤一声就会疾步上前,为朕奉上一盏热茶,或是为朕研磨铺纸,那样的日子,竟是朕此生难得的静好时光,终究如镜花水月般可望而不可及……

    辰旦低下头,发觉仍沾了满手鲜血,连龙袍上亦是斑斑点点。辰旦摸出一方素白手巾,随意擦了擦。辰旦望着那白巾上的血迹,不由又呆了半晌。这是他的血。他的血,和朕的血,是一样的吗?可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辰旦凝思良久,眼角有些湿湿的,终于将那方手巾仔细叠好,贴身揣入了怀中。

    嘎吱嘎吱的巨响惊醒了辰旦,怀德堂的正门从外面复又打开了,英公公带领几名身体健壮的黄门抬着一具漆得乌黑油亮的金丝楠木的棺材进来。辰旦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沉重的棺木缓缓地于视线中移动,仿佛在等待,黑沉沉的棺木变成那丰神俊逸的身影,昂首阔步地向自己走来,一双蓝眸灿若星辰,嘴角含笑,或是撅着嘴,露出倔强不屈的神气……

    终于,黑漆漆的棺木进到了大殿中央,挡住了辰旦的全部视线,眼中只剩下这无尽的黑,再无那星辰闪耀。英公公跪下复命,辰旦低低地轻叹了一声,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幻象……意态萧索地挥挥手,英公公会意,即抬了棺木去怀德堂偏殿,安置好了,稍后仍是回到辰旦身边服侍。

    辰旦靠在宽大的龙椅上,以手支额,一言不发,闭着眼状如假寐。不久,又听得黄门来报,蒙铸求见,辰旦即令入。蒙铸进殿叩首,双手捧起一只紫檀木的长匣,高举过顶:“陛下要的东西,卑职已拿到了。”辰旦点点头,英公公上前接过,复置于辰旦的御案上。

    辰旦声音空洞而飘忽,听不出喜怒哀乐:“你们……都下去吧!朕……独自待一会。”

    蒙铸并一干太监如一阵清风般悄然退出,未搅动半点波澜,幽静深邃的怀德堂如一潭千丈死水,将辰旦淹没其中,直至没顶。虽是阳春三月,辰旦却涌起一阵阵寒意,透入骨髓之中,无可抵挡。许久,辰旦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来,打开那长匣,匣中果然安静地躺着一卷黄锻卷轴。

    辰旦取出那卷轴,便往偏殿走去。推开偏殿宫门,一片灿烂的明黄中突兀着肃杀的黑色灵柩,尤为格格不入。辰旦走近棺木,那棺盖尚未钉死,露开了一条缝。

    辰旦用力将那棺盖推开大半,映入眼帘的是星子苍白如雪的面孔,插入胸口的匕首已被拔出,手足的镣铐也已摘下,洗净了身上的血迹,换上一身素白的麻布寿衣,愈发衬得失血的面容宛如透明,就连双唇亦是灰败。

    辰旦用手轻触碰星子的额头,冰冷的肌肤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他死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惹朕烦恼,再也不会和朕说一句话……辰旦颤抖着,解开星子半掩着的衣襟,深深的刀伤靠近心脏,却未损及胸前的那枚星形胎记,不知是否因染了鲜血之故,胎记愈发赤红刺目了,而胸腹那些纵横交错的累累刑伤依然狰狞可怖。

    辰旦合上衣襟,再度凝视星子的容颜,脑中竟浮现出他在襁褓中的模样,十八年了,到底不曾忘却……辰旦慢慢转开视线,一旁便是那铺了明黄锦缎的软榻,当初殿试之后,星子被朕痛责,浑身是血地躺在这里,朕初次与他单独相对,暗示他的身世,钦点他为状元……后来,又换成了朕躺在这里,他跪在榻前,一丝不苟地为朕按摩,为朕秉烛夜读,不眠不休,守候竟夜……那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吧!都过去了,如东去的流水,过眼的云烟,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辰旦展开亡妻央姬的画卷,端详了片刻,星子从未见过他的生母,有了这张画像,他们母子二人也好在天上团圆。辰旦复将画像卷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星子身边。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那枚碧玉麒麟,这玉麒麟既然是你出生便带着的,朕还是送给你吧!让它陪着你,保佑你九泉之下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一滴凉凉的眼泪无声滚落。原以为,你是朕最危险的敌人,你死了朕会喜不自禁、拍手称快,哪知道,朕仍会这样心痛,乃至为你落泪……今生毕竟是父子一场,朕和你之间的是非恩怨就到此为止吧!辰旦定定神,亲手将麒麟碧玉锁挂在星子胸前,贴身戴好。仿佛怕压痛他似的,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胸口那道赫然刀伤。

    对了,辰旦想起曾赐予星子免死金牌,那上面刻了他的名字,本也是他专属之物,恰也藏在这偏殿之中。辰旦遂找出了那金牌,亦是放入棺内与星子陪葬。辰旦望着星子,口中喃喃地道:“丹儿,朕……朕原谅你了,若你有来生……”辰旦摇了摇头,什么时候朕也会相信前世今生这些无稽之谈了?朕答应过他,免他三次死罪,他也曾屡次求过朕,可终究还是看着他死了,他……但愿他地下有知,不要怨恨朕……

    辰旦抬起头,偏殿一侧的墙上挂着一柄黑色长鞭,正是星子亲手所制的那柄牛皮金鞭。辰旦心头莫名一颤,曾记得深可没膝的大雪中,他一袭黑衣,如一尊铁塔岿然不动,静静地跪在轩辕殿前,任寒风凛冽,只求朕收下这柄鞭子……

    辰旦上前取下金鞭,放在手心中摩挲,九股黑色的牛皮密密地编在一起,其中夹杂了缕缕纯金丝线,柔韧结实,显然花了许多功夫。这……是他亲手做的鞭子,朕也从未亲手鞭打过谁,他是唯一的一个,怕也是最后的一个……从此以后,朕再也用不着了这鞭子了,是不是该还给他,随他一起下葬呢?

    最后一次手持金鞭毒打星子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朕为了设下今日计策,故意找茬,俟机发落子扬,重责他一百军棍。而星子情绪激动之下,失口叫了一声“父皇”,便按照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被朕狠狠地打了足足一百鞭,打得他几乎体无完肤……

    星子裸露在外的手背,隐隐可见一条长长的暗红色血痕蜿蜒,那即是鞭伤的痕迹,直到今天,那夜的鞭伤也未曾痊愈……黝黑的鞭稍泛着幽暗的光,仿佛仍点点滴着殷红的鲜血,这样的伤,曾经很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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