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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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口信

    一八一  口信

    一抹会心的笑意悄悄浸染了星子的眉目之间,本是坚硬的五官线条渐渐变得柔和而温暖。  院外墙下垂柳依依,星子顺手摘下一片碧绿的柳叶儿,抖落沾在叶上的水珠,擒在口中,轻轻吹起叶哨。清脆的哨音似乎暂时抚平了周身的痛楚,遥望那天边火红的朝阳缓缓东升,自己也象是化为一只白鸽,迎着旭日,振翅飞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管他什么家国恩仇,灾荒战乱,至少偷得这半刻清闲。

    子扬推开听风苑院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星子高坐在青石院墙上,手足的镣铐皆已尽去,白衣血迹斑斑,却随意地吹着叶哨,哨音与林荫间的鸟儿和鸣,曲调十分欢快。星子那模样儿便象是个七八岁的顽皮小孩。子扬叉着腰,仰头望他。

    看见子扬,星子并没有从墙头下来的意思,一张口,那片柳叶儿打着旋儿飘飘荡荡在风中飞落,星子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微笑着冲子扬招招手:“子扬大人,早!”

    时隔多年以后,子扬仍记得那个明亮灿烂的笑容,那样纯净清澈,象雪山融化的涓涓溪流,透明得不染半点杂质,又如三月仲春的温暖阳光,绚烂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连日来的暴雨狂风,乌云压顶,在这一刻云开日出,散尽漫天阴霾。

    大半个月来,子扬冷酷如铁,一日不休地毒打星子,可在这无邪的笑容之下,却顿时溃不成军,几乎即要缴械投降。所有的坚持便如那经冬未消的微末残雪,怎挡得住这样和煦明媚的暖阳?

    包裹着寸心的重重冰雪几要悄无声息地融化于普照光辉之下,子扬头晕目眩中向后退了几步,靠着墙根方才站定。眼前却似乎看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大口大口地吐着殷红的鲜血,软绵绵地倒在自己怀中。可那满身血污遍体鳞伤的少年,却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纯洁无尘。那眸中的光,象是那九天之上的星辰,散发着高贵圣洁的辉芒,是漆漆黑夜永不可遮挡的指引,让人情不自禁便想亲近。明明是负了任务去监管他,却为何一步步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再不能回头?在那以后,又经历了多少波澜?子扬半生沉浮于皇宫江湖之中,历经无数生死阴谋,生平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的酷刑,遭遇了那么多的欺骗,仍然这般完美如玉,纯净如水。

    子扬不敢再与星子对视,转头看见断为两截倒在积水中的十字刑架,不由冷下了脸。昨夜听风苑中闹得天翻地覆,子扬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因此今日特地早些过来探看。往日午后行刑,都是星子默默配合。子扬也吃准了他,连话都不用多说一句,倒省了不少事。但今日他斩断了镣铐,砍翻了刑架,摆脱了桎梏,显然是不甘就范了。他不肯就范,自己是没办法强行绑了他动刑的。子扬静静地抬头望了会儿星子,看见他腰间悬着宝剑,略一沉吟,转身便往听风苑外走去。

    “大人!子扬大人!”忽闻星子在身后唤他。子扬不敢应声,便如往日那般充耳不闻,仍是大步往外走去。哪知白影一闪,星子已如一片白云轻轻飘到了子扬身前,伸开手臂,笑嘻嘻地拦住他去路。子扬向来最识时务,自己的轻功武功都不及星子,要走是走不了,遂站定了听星子要说什么。

    星子的面色仍是苍白,笑容却真挚诚恳:“大人回去复命之时,望代我向皇上禀报一声,听风苑积水甚深,屋里也是乱七八糟,已经不能住人。皇上若无别的旨意,我就暂回忠孝府了。”星子呵呵轻笑一声,“大人今日来得好早,若我们能早点儿搬了新居,大人还有大把的时间来完成每日的任务。”星子说罢,不等子扬回答,便侧身让开了道路。

    待子扬出了听风苑院门,星子复纵身跳上院墙,继续吹那叶哨儿玩,便如稳坐渭水河畔的姜太公。吹了一会儿,身上伤痛发作,昨夜一夜未眠,到底有些累了,星子便倚着那墙头打盹。

    星子料得没错,辰旦安排子扬每日执行例罚,若情况正常无意外发生,子扬倒不必日日回禀,但有事之时,却须面见皇帝,一切大小事宜,均由皇帝圣断亲裁。离开听风苑后,子扬直奔朝天殿,等候辰旦下朝。

    辰旦自宝儿患病以来,例行的早朝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自己又染了重疾,卧病在床,更不能接见百官,只是命人每日将重要的奏折和战报送进寝宫来批阅。屋漏偏逢连夜雨,后宫生变,不幸染病,这还不算,天下也不太平,连日暴雨致使京畿内外洪涝成灾,辰旦不得不强打精神支起病体,安排救灾事宜。

    病情稍有起色,救灾尚未停当,昨日南方前线传来的战报又是一道晴空霹雳。官军剿匪首战告捷,竟然是箫尺的佯败诱敌之计,一路引得追兵孤军深入,于红照岭设下重重埋伏,昕宇不察,误入叛军的包围圈,激战数日,全军死伤大半,唯有少数突围,昕宇本人亦死于乱军之中。之后,箫尺率兵再贾余勇,穷追残兵,一鼓作气拿下了石头城。至此,赤火国的半壁江山,已然改换了人间。此外,西南部数省也叛乱纷起,虽不是箫尺一伙,但趁火打劫、墙倒众人推的形势已渐明显。

    更为棘手的是,西域惨败之后,辰旦将前线撤回的官兵中剩下的十万精锐调去了南方剿匪,回京后又增援了近十万人马,如今几近全军覆没,手头剩余的军队虽尚有不少,但大多是士气低落的残兵败将,万里远征归来的疲惫之师,本该解甲归田,因国内生变,方留下拱卫京城。而箫尺的野心显然不会止步于与辰旦分庭抗礼,若乘胜北上,只有距京城数百里外的永定河天险尚可抵挡一阵,永定河一旦失守,京畿门户洞开,无险可守,王朝灭亡,已成定局。

    辰旦昨日闻报之后,震惊之下,一时计无所出,想以酒压惊,哪知酒入愁肠,反倒化作冲天怒火。箫尺远在天边,星子却近在眼前,新仇旧恨霎时涌到心间,朕落到今日田地,全是仰他之故!孽子不除,国无宁日!辰旦酒醉,狂怒之下提剑直入听风苑,欲手刃星子,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倒地不起,出尽了洋相。一夜混乱不堪,清晨辰旦酒醒后,头脑总算清楚了几分,如今找星子算账也不能解决问题,还得与朝中大臣商议对策。

    暌违几时,重回到朝天殿,端然高坐于赤金九龙宝座之上。殿宇深邃辽阔,久违的阳光透过镂花长窗,映着济济一堂朱衣紫绶,各色顶戴上的五彩宝石,流转着一片灼灼光华。黑压压的人头匍匐在地,如惯常那般三呼万岁,礼拜如仪,声震庙堂。或许是病后体虚,或许是宿醉未消,万岁之声传入辰旦耳中竟是嘈杂刺耳,辰旦紧抿了唇,心中忽莫名地发虚。这些人,就是朕危难之时的依靠么?他们真的能忠勇精诚,临危不乱,为了朕的天下而舍生忘死么?

    文武百官行礼后平身,辰旦稳定心绪,尽量平静地陈述了昨夜传来的前方战况,嗣后问计于群臣。百官登时惊讶莫名,皆如一根根木桩子般杵在当地,无人献策。

    朝中的少壮武官,大都已随军远征西域,损伤过半,归来后,又有一部领军南下被箫尺歼灭,留守朝堂的多是年迈老将,已无力挂帅领兵。听得前线告急,不但无人出头为君分忧,反而一个个神情张皇。谙英、昕宇殷鉴不远,众人皆怕成了下一个送命的冤鬼。辰旦的目光从武将面上一一扫过,指望有人能慨然出列,当一回不老的廉颇,哪知资深老将皆情不自禁地往后躲去,逃开辰旦的视线。

    至于文官,初时的震惊之后,便是一片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辰旦耐着性子命其奏报,文官们则旧事重提,翻来覆去指责辰旦不该兴兵远征西域,外敌未平,内乱又生,以至今日之祸,难以挽回!云云。

    自从辰旦归国后下旨,广开言路,采纳谏议,果然朝野上下不乏进谏之人,辰旦见内政外事,无一不被臣民所指摘责难,气得内伤不轻,又无法说出口。辰旦便愈发做出闻过则喜的诚恳之态,大倡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既得圣谕,谏书更如雪片一般飞来,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过激之词尖刻之言亦是屡屡可见。

    每每读到这些谏书,辰旦便想起星子所拟的那道罪己诏,矫诏所书的一条条罪状,犹如将朕扒光了当众凌迟。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既然孽子矫诏开了头,天下之人自然名正言顺,群起而攻之,朕被当成了活靶子,天下之大,竟无处可避!

    呵呵,呵呵,辰旦冷笑不已,几近自虐地收集着四面八方的谏书,将之皆暂存于御书房怀德堂的偏殿暗阁中。暗中切齿,尔等自书供状,铁证如山,待朕养好了病,理顺了国事,再来一一收拾这些谤议君上的乱臣贼子!

    此时,辰旦听殿中颇有几名文官喋喋不休于自己的种种往日之失,却又拿不出任何可行的退敌之策,心头愈发恨极,朕高官厚禄把你们养着供着,骄纵得你们无法无天了!在外即叛变,在内即谤君。社稷有难,你们这些酸儒书生除了耍嘴皮子,逮着机会来嘲弄朕,还有什么用处!

    辰旦好容易捱了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平日散朝之时,仍是无所决断,辰旦愤然站起,狠狠一拍御案,嘶声吼道:“滚!”群臣登时惊秫战栗,如梦方醒,低着头作鸟兽散。辰旦盯着衮衮衣冠仓惶退下,暗中攥紧了拳头,心头已骂了千万遍“废物”“混账”!

    少时,文武百官已退得干干净净,辰旦仍呆坐于金光灿烂的宝座之上,许是一夜混乱未眠,头痛得愈发厉害了,昏昏沉沉间竟不知该要如何。片刻后,一名内侍从朝天殿外进来,至御案一侧当值的总管前,低低说了句什么。总管即上前低声禀道:“皇上,大内侍卫子扬求见。”

    子扬?辰旦总算定下神来,他早有旨意,子扬求见必传。诚如星子所料,那日他在寝宫受杖昏迷后,辰旦思前想后,该如何处置星子是好?不能放不能杀,若要囚禁牢狱之中,前番赐死便未曾公布死讯,宣告罪名,今日又以何理由交付有司?星子所涉罪状皆至为机密,自不能交由刑部,走露了风声。而宗人府虽司职圈禁皇室宗亲,但星子只有义子的名分,朕若将他送去那里,岂不是承认了他的皇家血脉?

    最终,辰旦决定养病期间,暂将星子囚于临近轩辕殿的听风苑,以便随时听召。辰旦也无心再讯问星子,一口气却咽不下去,遂命子扬每日毒打他一百鞭,罚跪一个时辰,不能让他死,也要多让他吃些零碎苦头。

    特意指派子扬行刑,辰旦确实存了一石多鸟之心,此外,子扬本非置身事外之人,虽不知道他到底知晓了多少内幕,但他身系其中利害,比之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更不易泄露秘密。子扬伤势刚刚痊愈,闻诏倒二话不说答应得痛快,执行任务亦是一丝不苟。辰旦深知子扬与星子素来交好,他此时却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虽说是星子连累他在先,辰旦初时总觉有些不安。但近来要操心的大事太多,哪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子扬多日来兢兢业业,也让辰旦消去不少顾虑。

    辰旦不时听取子扬回报,了解星子的动态。星子每日不逃不躲,安心受罚,也不出辰旦的意外。从那日寝宫受杖的情形看,他这次归来是铁了心,下足了血本,自不会在乎这点散银碎金。但星子究竟意欲何为,辰旦仍是琢磨不透。辰旦料得他不会逃跑,听风苑也未派重兵看守,只是暗中监视,星子却毫无异样。

    辰旦起身离座,转进了偏殿,召子扬觐见。子扬进殿行礼请安,辰旦依惯例屏退了众人。子扬即开门见山道:“启禀陛下,星子今日桎梏尽去,孤身留在听风苑中。他让卑职代为禀告陛下,听风苑积水甚深,屋里也是乱七八糟,已经不能住人。皇上若无别的旨意,他就暂回忠孝府了。”

    子扬几乎一字不差地转述了星子的原话,连语气也描摹得差可相似,辰旦闻声便如见人。昨夜混沌之事突然明明白白逼到眼前,一幕幕清晰无比。最后,一切定格于星子绝袂而去的背影……说来奇怪,星子这回大逆不道,辰旦竟不似往日那般暴跳如雷,反倒生出隐隐的后怕。朕若真的一时冲动杀了他……旋即哑然失笑,朕若能杀得了他,他早已死上千回万回了,又怎能容忍他猖狂至今,甚而胆大包天,无所顾忌地公然与朕叫板?

    然而,辰旦却不愿承认更深的一层后怕。轩辕殿中,他居高临下有恃无恐地教训朕,说了些什么?他说他要不告而别,离开朕,永不再见?辰旦惊觉,星子若真要走,朕竟毫无把握拦得住他,也再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神兵利剑在手,更如虎添翼。而他要去哪里也是不言而喻的,若他南下相助箫尺……不!辰旦心间忽似坍塌了一块,说不清缘由的惶恐,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在心底回荡,愈来愈清晰坚定,朕不能让他走!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走!

    他不住听风苑,想要回忠孝府?西域远征归来,星子先是以侍卫之身昼夜于宫中值班,后被辰旦设计擒拿赐死,却秘不发丧,只道是忽患重病,圣上开恩于宫中静养。故星子自远征返京以来,尚未踏入忠孝府半步,忠孝府中亦不知消息,仆役下人一切如常。他要回忠孝府虽是情理之中,但若让他出宫回府,岂不犹如放虎归山,朕如何掌控他?而如今,他既不愿,朕欲将他强行锁在听风苑中,亦已是不能。

    辰旦眉峰一扬:“他现在哪里?”

    子扬垂首答道:“回陛下,他仍在听风苑里,等候圣谕。”他还坐在那院墙上,自在悠然地吹叶哨儿么?子扬眼前一闪而过星子孩子般的淘气神情,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他就象那振翅天际的鸿鹄,却为何硬要闯入这深宫之中?就算有琼楼玉宇,锦衣玉食,也不过是金丝囚笼,又怎是他的栖身之所?无垠苍穹,才该是他的归处啊!

    辰旦“嗯”了一声,挥手命子扬暂退殿外等候。

    子扬应了声“是”,正欲退下,却又被皇帝唤住。子扬停下等辰旦的吩咐,皇帝却蹙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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