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 重华
子扬虽不知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今日的情形看，显然是星子胜了一回，皇帝似乎遇到了麻烦，又要打什么主意？子扬候了半晌，试探唤道：“陛下？”
辰旦如梦方醒：“子扬，每日的例罚不得有误，听见没有？”
“是！”子扬简短应道，心中却不免纳闷。
皇帝明明知道星子今日已不愿乖乖就范，竟强调例罚依旧，连他都对付不了星子，却要我去对付他，难道他不知道我打不过星子，该如何执刑？但子扬知道，与皇帝辩解无济于事，皇帝既刻意强调，明摆着是要我火中取栗，进退维谷。我说得越多，越让他有机可趁，飞鹰院那一夜之后就不曾再有幻想。不过……方才星子似曾说过，若能早点儿搬了新居，我还有大把的时间来完成每日的任务。若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倒省事了，又何必多说什么？
辰旦复传人进来，吩咐将星子移至重华宫，严加看管囚禁。重华宫是成年皇子出宫之后，回宫觐见父母，皇帝偶尔留宿之处。当年辰旦尚是亲王之时，入宫面圣便曾多次留居于此。辰旦即位后，膝下荒凉，哪有什么成年皇子？重华宫早已闲置多年。
闲着也是闲着，今日倒派上了用场。辰旦吐出这宫名，内侍领命，正欲退下，辰旦心思一转，忽又觉不妥，朕怎么让星子去那里？他是个什么身份！但金口玉言不便反悔，仍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内侍去了。
辰旦令内侍传谕，子扬司职押解，二人一同回到听风苑中。星子仍在打盹，听见有人来了，睁开眼睛，从墙头一跃而下，叉腰而立。果不其然，子扬带回了传谕的内侍，皇帝还算是识趣。见来人不是英公公，星子微觉奇怪，却不知道今晨英公公因为他开解了半句而自罚掌嘴，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暂不能见人。
那内侍看到满院积水，嫌恶地撇撇嘴，不愿进去，即站在院门的青石台阶上，尖声高叫：“圣上有旨！”
星子昂然立在院中的积水中，面上挂着浅淡笑容，抬一抬下巴：“公公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内侍昨夜已见识了星子的厉害，但从未见过有人敢这般吊儿郎当站着接旨，若被皇帝知道，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硬着头皮尖声喝令：“大胆！圣旨在此，跪下！”
星子暗想，你明明是空着手嘛，哪有什么圣旨？皇帝不过传句话，你说过就完了，哪来这么多狐假虎威的排场？星子不耐烦地蹙一蹙眉，冷哼道：“有事就说，没事就走，我便不奉陪了！”索性翻个白眼，仰头望天，不理不睬。
内侍与星子僵持了一会，到底被星子的气势威慑，无奈之下以目示意，求助于站在门外的子扬。子扬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踏上院门的台阶，朗声道：“陛下有谕，即日起罪臣星子移居重华宫，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哦，重华宫？星子收回望天的视线，弯弯嘴角，现出满意之色。重华宫他是听说过的。当初辰旦命星子每日去崇文馆，听德亲王教授皇家典籍礼仪，德亲王曾向星子提过宫中诸处殿宇的来历。父皇竟将他的旧居赐给了我？倒算是意外之喜呢！我是不是该谢主隆恩呢？
星子揶揄一笑，冲子扬与那内侍拱拱手，一板一眼地道：“臣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子扬算是解了围，那内侍嘴角抽搐了几下，却拿星子无可奈何，只得一言不发。
谢恩毕，星子淌着满院的淤泥积水往外走，踩过那倒在水中断为两截的十字刑架。他身无长物，除了随身所佩的启明宝剑，没有行李需要收拾。星子刚迈步出了院门，忽又想起什么，反身回去，取下挂在梧桐树梢的金丝牛皮鞭，上前微低了头，双手恭呈给子扬。子扬默然接过，即照例拿出镣铐，欲锁住星子。星子低头看了看新换的白衣，从昨夜到今日，已沾染上了许多血迹污泥，几乎辨不出本来颜色。
星子遂对子扬摆摆手：“大人恕罪！”转向那位传谕的内侍，道，“我这衣冠不整的样子，成何体统？如何能乔迁华堂，烦请公公去拿一套干净衣服，并清水毛巾来。”
那内侍本以为传谕是件最容易不过的事，哪知星子偏要折腾。不过，星子的名头事迹宫中多有流传，宫中稍有眼色的内侍亦隐隐知道此人绝非寻常，几度大起大落，皇帝仍是对他另眼相看。眼下虽是阶下之囚，但圣上竟令他入住重华宫，那内侍在辰旦身边服侍也颇有时日，惯于察言观色，终究不敢得罪星子，遂急急领命而去。少时，取了一袭干净的黑布衣服，以红木托盘托着，另有两名内侍抬了一大桶清水来。
星子立于小院外依依垂柳之下，拿起那套黑衣端详片刻，颔首微笑，终究黑色才是正宗的囚服，才能遮住一身伤痕。对那几名内侍温和笑道：“多谢公公，烦请诸位转过身去，稍待片刻。”内侍依命转身，子扬却仍如木桩般纹丝不动，手持镣铐长鞭静候着星子，犹如日日监督他受刑罚跪时那般。
星子嘴角噙笑，并不介意子扬旁观，自行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放下腰间的启明宝剑，大大方方除去了污损的衣物鞋袜，将那桶清水从头到脚浇下，洗净了血迹尘埃。星子这些天来，每天除了雨水便是盐水，一遍遍浸泡伤口，每次冲淋而下，便如刀割火烧，又受了一场酷刑。相比之下，此刻能有一桶清水沐浴，竟如和风细雨般温柔可亲。
星子浑身**，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被刻下了无数伤口，如一只上好的越窑玉瓷被摔成了千千万万破裂碎片，又胡乱拼接一起，又如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被生生剐去了片片鱼鳞，道道血痕或深或浅，沟壑纵横。子扬面无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伤口，盯着那顺着伤口而下的粉红色水。盯得久了，子扬眼中便象是钻入了一只小虫子，涩涩地难受。
星子清洗完毕，用干净的毛巾擦净身体，盘起头发，换上黑衣，佩了宝剑，整个人清爽干净，顿时焕然一新。子扬这时方上前为星子戴上了脚铐手镣，又将他的双眼蒙上了黑布。星子照例顺从配合，全无丝毫反抗。星子这等模样在宫中太过引人注目，不便让他步行前往重华宫，便由两人抬来了一顶青呢软轿，请星子上轿，到重华宫正殿前方落轿。
大约是圣上有旨，传谕和抬轿的几名内侍将星子送到重华宫，即回去复命了，唯留下子扬监管星子。大殿门口已换上了一批五大三粗的黄门守卫，殿内则只有一两名老太监司职洒扫。星子蒙着眼，听着他们的动静，唯觉好笑而已。皇帝明知看不住我，还要弄出这么多花样，是要向世人宣告赐我居住此处么？
子扬一把拽着星子的镣铐，将他从轿中径直拖进了殿内，方取下他的眼罩。星子缓缓睁开眼，打量着自己的新居。重华殿内久无人居住，仍打扫得纤尘不染，陈设虽不及轩辕殿堂皇气派，然而十二幅的乌木琉璃刻花的屏风光影陆离，紫檀木案前赤金镂花香炉御香袅袅，满殿辉金烁银，仍尽显皇室富贵。
星子手握着沉甸甸的锁链，在殿中慢吞吞地踱了几步。精钢所制的脚镣叮铃哐当直响，回荡在华丽殿堂之内，分外刺耳，颇似焚琴煮鹤，大煞风景。镣铐加身，腰间却又悬挂一柄长剑，情形更显怪诞，星子丝毫不以为意，心满意足颔首微笑。嗯，看来这是迄今为止，我住过的最好的一只囚笼了，甚至胜过了当年的凤凰台行宫。不错，不错！父皇真是体恤我疼爱我，我才请人转告他听风苑蜗居简陋，他便不吝将我搬到了这个好地方！看来他还真是舍不得我呢！
星子呵呵一笑，回想短短两年来，我一身辗转千万里，从上京到西域复回上京，被囚禁关押过的地方形形色色，花样百出，也算是天下奇闻了。
星子心情颇佳，好奇心起，忍着浑身伤痛，优哉游哉四处溜达。掂一掂沉香木小几上的定窑盖碗茶具，或是摆弄摆弄紫檀嵌玉八方笔筒，星子从小长于山居陋室，对这些豪华器具总是天生的疏离，许多都叫不上名字。今日却一反常态，甚有兴趣赏玩。子扬则提着那根黑牛皮金丝长鞭，满脸严肃，于沉默中亦步亦趋地跟着，很有些滑稽。
星子忽然回首，朝子扬粲然一笑：“谢谢大人替我陈情，得此乔迁之喜。只是此处好则好矣，檐下无鸟，室内无花，倒有些闷了。”
说话间，星子眼前陡然一亮，原来那高可齐人的定窑青瓷花瓶旁的象牙八宝架上，竟赫然摆放了一只碧玉长箫，晶莹剔透，温润可爱。星子便如发现了稀世宝藏一般，小心翼翼地上前取下碧箫，放在唇边试了几个单音，音色清丽，非同凡器。星子忽一转念，不知箫尺大哥那支从不离身的碧玉箫，比之如何？
星子轻拈碧箫，半偏着脑袋，笑问子扬：“大人可有雅兴垂聆我献丑一曲？”子扬只哼了一声，似有十二分不耐，不屑作答。星子欲待取笑他几句，想起从前子扬听到自己吹箫时，曾嘲笑是靡靡之音，便也有些讪讪无趣。
星子久疏琴箫，今日更遇到这等难得的宝贝，一时爱不释手，仍是自顾自地吹了一段，箫声如水轻泻，无风而散，飘入殿宇深处，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曲调悲凉伤感，无限愁思如春夜皓月下的江河，从一尺碧玉洞箫中涌流而出。
子扬乍闻此曲，脸色不由变了变。当初在奎木峡前，也曾听过此曲。“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当时，突厥军中夜夜清歌撩人，随风潜入，响彻赤火营中，犹胜垓下四面楚歌，多少游子征夫闻之落泪，缴械投降，夜奔敌营！甚至连皇帝也被搅得坐立不安，迁怒于人，自己都差点成了替死鬼。怎么星子选了这首曲子？子扬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一念头又象天际转瞬即逝的流云，捉摸不住。
星子自不知子扬心中所想，那时听尼娜弹琴唱过，如今对着这满园暮春风光，心有所感，随口便奏了出来。熟悉的曲调撩动许多往事，犹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那是十二年前的月圆之夜，黑衣散发的箫尺大哥独坐于摩天岭的绝壁之旁，如一尊永恒的磐石，对着皎皎明月，朗朗乾坤，唯有箫声不绝于耳，诉不尽一腔悲愤，满怀愁绪……那一夜，也是自己第一次朦朦胧胧中睁开眼，想要看清这世界……大哥！你可知道，我多希望有一天，能抚平你的哀痛，再不要听到你孤独凄凉的箫声，似整个世界都已将你遗弃……可你还有我，从十二年前到现在，这一心愿我从未改变……往事缓缓于心间流淌，箫尺温和的笑容似在眼前，星子却不禁悲从中来，感慨万千。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一袭白衣的尼娜抚琴而歌，夜风拂动她的长发，娉婷月下，弱不胜衣。瀚海如雪，佳人如梦。可从此天涯万里，今夕何夕，斯人安在？
一曲未终，星子已无心继续，箫声的袅袅余韵似化为一声叹息，星子装作无所谓地将碧箫放还架上，继续参观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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