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王者归来之天路 > 一八六 冰心

一八六 冰心

    一八六  冰心

    辰旦浓眉倒立。  两全之策?开什么玩笑!星子略带怜悯的声音刺激着辰旦的耳膜,辰旦只想气势汹汹地甩下一句话:朕无须你的两全之策,朕必亲取箫尺那贼子的项上人头!不死不休!然后拂袖而去,翌日再将箫尺的人头掷于他面前,让这孽子不见棺材不掉泪!但辰旦终于什么都没做,只是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星子。

    星子亦对望着辰旦,忽然淡淡一笑:“父皇,你放心,儿臣虽然不可能为了您去杀箫尺大哥,但哪怕所有的人都背弃您而去,儿臣也会守在你身边,直到最后一刻!请您再相信儿臣一次!”

    星子声音虽轻如花朝月夜的清风拂面,入耳却胜过惊雷轰鸣,不经意间,一语便戳到了辰旦的痛处!所有的人都背弃朕而去……数十年来,朕养的满朝文武百官,良将弼臣,如今事到临头,竟然无一人挺身而出,担当重任!连日的烦恼苦闷如潮水般涌来,辰旦如遭电击,一时身体僵硬动弹不得,怔怔地望了星子半晌,终于喃喃开口,似是自言自语:“你……说什么?朕信你?凭……凭什么信你?”

    辰旦茫然无助的眼神,倏然刺痛了星子。记得当初身陷西突厥,国王摩德也是前倨后恭。先将自己关在铁牢中,用尽了酷刑,甚至要处以剜心焚身的极刑。但我从刑台上死里逃生之后,仅仅过了一天,摩德濒临绝境,又不得不俯首帖耳求助于我。今日父皇的处境何其相似!只是对父皇而言,要他相信我,要他心甘情愿来恳求我,却又比笃信真神的摩德国王难得多了!

    “父皇!”星子深深俯首,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转为热烈,宝石般的蓝眸于灯光下熠熠生光,似蓝冰之下的一丛火焰烈烈燃烧,声音亦炽热而诚挚:“凭什么?但凭您是儿臣的父皇!不管儿臣犯下了多少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过,您永远都是儿臣的父皇,是儿臣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至亲!您肯原谅儿臣,儿臣也不会辜负您!儿臣绝不相信天家无情,一代又一代,都只能陷于兄弟阋墙、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宿命!儿臣待您的心,从未改变过分毫。惟愿父皇一生平安,儿臣……愿敬奉晨昏,服侍父皇终老……儿臣不惜一切代价!”

    星子慷慨陈词,辰旦并没有象往常那样跳起来怒斥,在星子火一般的目光下,似乎有些惊讶,有些不知所措,眼中更有深深的疑虑,仿佛听见了什么奇谈怪论。

    星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近乎耳语:“如果……如果儿臣说,儿臣早在西突厥时,早在回到父皇身边之前,就已经得知养母过世的消息了呢?”

    什么?如一道霹雳凌空闪过,辰旦面色一变,震动不已。他早就知道了养母已不在人世?这是何意?他知道那农妇是怎么死的吗?

    辰旦一直认为,星子叛君投敌,犯下了无数十恶大罪,又将自己迷昏挟持,无所不为。后来肯自首求恕,归国途中,虽受尽酷刑仍隐忍顺从,一则是他另有所图,二则是因朕拿了阿贞胁迫他,他为了养母的平安而不得不忍气吞声。当时辰旦处处受制于星子,拿阿贞为挟,便象是汪洋大海中捞得的一块救命浮木……回京后,星子束手受擒,坦然就死,辰旦百思不得其解,更坚定了这种看法,他不惜性命,只是为了保全他养母。但孽子若早就知道了阿贞已死,又如何甘心受朕的摆布?且慢,他远在万里之外,又怎么能得知上京戈乐山的消息?莫不是来诳朕的?

    星子不待辰旦质问,即为他解开了疑惑。这小心翼翼隐藏已久的伤疤,不料此时由自己亲手揭开,仿佛眼睁睁目睹着心头那流血不尽的淋漓伤口……

    星子忍着酸楚疼痛,尽量平静地道来,如潺湲溪流缓缓而过:“儿臣与师父临别时,曾托付师父探望养母,伺机救她脱困。师父特意绕道上京,照儿臣的提示,寻到了戈乐山中软禁养母的小院,却意外只见到了养母的新坟。后儿臣与师父重逢之际,师父即告知了儿臣此噩耗。儿臣自然震惊难言,悲痛欲绝,但又抱了万一的希望,不相信养母已遭遇不幸,欲回上京开棺查验后再作决断,故未及时向父皇禀报。不过,儿臣料得父皇应该早就得知此消息了。”星子仍是留了一手,只字不提蒙铸所告之事,也不多质问辰旦阿贞的死因。

    辰旦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就连座下的彩锦金丝绣垫也似生出了许多尖锐的荆棘,扎得他无法安坐,鼻尖沁出微微的细汗。辰旦装做若无其事地用汗巾拭了拭,掩饰着心中的慌乱。星子的言下之意已是了然,暗讽朕拿他养母逼迫,已非正当行径,知道他养母已然过世仍以此胁迫,就更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之举了。而听他说出“遭遇不幸”几字,辰旦愈发猜不透,星子到底是否知道了他养母的死因……

    星子正式返回赤火军营之前便知道养母已死,竟能隐而不发,不曾显出半点异样,故意装作不知,哄得朕团团转!难怪不得,他会专门去开棺,原来是早有准备!辰旦尴尬难堪,加之惊怒交集,更夹了几分后怕畏惧,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难以言说诸般复杂情绪。

    辰旦许久方定下神,哑着嗓子,不甘地问了一句:“你若早就知道,为何故布迷阵,与朕虚以委蛇?”问完又心生懊悔,这岂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证了么?岂不是直承朕一直瞒了他?朕以为拿住了他的软肋,却不想反落入了他的圈套。原来那不是救命的稻草,而只是钓鱼的诱饵?如此可悲而可笑!问此问题,岂非更加自取其辱?

    “虚以委蛇?父皇!你难道永远都不能明白么?”星子语气陡然转为急促,炯炯逼人的目光,闪耀着不灭的火焰,深深地凝视了辰旦半晌,星子终于收敛了眼中的咄咄锋芒,低下头去,眉宇间透出一丝伤感,如平静的湖面划过一道浅浅的涟漪,渐渐扩散无痕。“父皇,儿臣绝不是虚以委蛇。儿臣自知曾屡次欺瞒父皇,罪孽深重,不敢求父皇宽宥,斧钺加身,亦不敢逃避责罚,只要能消减父皇戒心,只要能让父皇稍许满意,儿臣皆愿为之,故不得不行此下策……”

    “这么说,你还是来对朕行苦肉计了?”辰旦冷笑道,声音仍寒冷如极地之冰,却压不下心底的些微触动,似有什么坚硬如铁的东西正在缓缓溶解。

    犹记得朕赐予他那副扎满了银针的金丝护膝,他戴上之后,足足硬撑了大半个月,不曾取下片刻。每日戴着那护膝骑马奔波跋涉,更整夜整夜长跪朕的御榻前服侍,那是怎样的锥心刺骨的剧痛?想一想就令人毛骨悚然。难道真的如他所言,只因朕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只是为了让朕稍减戒心,让朕稍许满意?不过,就算是行苦肉计,这本钱也下得太大了,他究竟想到从朕这里得到什么?

    哪怕星子说的是真的,哪怕他一片赤子之心拳拳,辰旦仍极不喜欢这感觉。是了,这孽子尚在宫中当值,做朕的御前侍卫时,曾有一次故意大闹京城,豪赌欢宴,引得万人空巷,轰动一时。朕究其原因,他反倒理直气壮,只是不愿意朕约束他,派人跟踪他,让他不得自由,他借此与朕示威!他亲口告诉朕,他愿意的事,不惜代价,他不愿意的事,同样不惜代价!那么,他忍受,他顺从,便只是因为他愿意?

    辰旦作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只希望让天下之人皆畏威怀德,感激涕零,不敢仰视那宝座与那宝座上的人,却不喜欢被人容让,更不喜欢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要的是臣下对君王的捉摸不透,一喜一怒皆牵动臣民之心,却不愿仰仗他人鼻息,依凭他人意愿。固然星子愿意匍匐在朕的脚下,但他若不愿意,朕却无可奈何!他的容忍不过是以退为进。这样的感觉让辰旦难有片刻安心,让辰旦难堪而无法自处。可是,朕却不能让他死,就算能……思及上次赐死星子的经过情形,那一次,朕既错过了,为何竟不想再来一次……

    “如果……父皇认为是计,那就是吧!”星子面上现出一抹无奈苦笑,脏腑中的疼痛却一圈圈翻卷而起,痛得他下意识地死死咬住薄唇,直到留下一排深深浅浅的血印。再度开口时,星子的语气却斩钉截铁,“儿臣不才无德,这苦肉计怕是要行一辈子了。只要父皇能让儿臣留一口气在,刀山火海,儿臣亦决然不会皱一下眉头。”

    是么?辰旦不由蹙起了两道浓黑剑眉,仔细回想一番,似乎确实如此。不管朕施加什么样的残酷折磨,只要不伤及他的性命,他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抗拒。多少次他浑身浴血,气若游丝,却没有半点反抗,一句呻吟……

    见辰旦沉吟不决,似乎有些动容,星子又轻声问道:“父皇,倘若能信任儿臣半分,儿臣方才的建议,父皇可愿斟酌考虑一二?”

    一句“父皇”让辰旦猛地惊醒。他方才提议,由他领兵来挽救战局,作为星子的手下败将,辰旦虽有一万个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星子的武功韬略,堪称当世第一,纯从军事而言,当是不二之人选。但要将国中的军权交付星子,让他去对付箫尺,辰旦仍觉匪夷所思。对手是箫尺,他为何一心欲领军出战?何况,要朕恳求这样一个叛国欺君、大逆不道的孽子,又怎能开得了口?若让他挂帅,朕如何控制他?他连一句称呼都不肯有丝毫让步,罔论其他?

    辰旦踌躇片刻,泠然道:“你要行苦肉计,朕便成全你。先把欠债还了再说!”转头对门外高叫一声:“来人啊!”

    候在偏殿门外的子扬与一帮内侍闻声鱼贯而入,辰旦只留下了子扬,示意旁人仍退到外殿等候,下巴冲星子微微一抬,傲然下令:“将他吊起来!”

    子扬更无多话,应了声“是!”并不解开星子的镣铐,另寻出一条粗大的铁索,抛于房梁之上,逶迤垂下。再拖过星子,将铁索从他的手镣中穿过,拉动链条,让他双足悬空,将铁链另一端牢牢绑在殿中的蟠龙柱子上,接着仍是出手点了他的要穴。

    星子往日挨打,不过是被绑在刑架或柱子上,今日离地悬吊,全身的重量皆挂在手镣之上。他一双手腕被重镣麻绳日日夜夜勒住,伤口早已深深及骨,此时被吊起,更如一把钢锉一下下锉着腕骨,剧痛难忍,霎时冷汗如雨而下。

    星子只得安慰自己,当初被突厥国王摩德关在铁牢中,铁链穿了琵琶骨,脚下坠了铁球,一吊便是一整日,不也咬咬牙熬过来了么?才向父皇夸下海口,要行一生一世的苦肉计,刀山火海,绝不后退,这点子折磨,怕是不够看呢!

    子扬一把扯下星子蔽体的黑衣,那满身伤口顿时肆无忌惮裸露无遗,辰旦霎时怔住了。用遍体鳞伤已远远不足以形容星子可怖的惨状,狰狞的伤口覆盖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除了鲜血骨肉,再不见其余。辰旦甚至怀疑星子是不是受了剥皮之刑,若只看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便象是一条被活剐了鳞片的鱼儿,根本不能想象,这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细想也不足为怪,那日他诈死复归,现身轩辕殿后,被朕当场杖责,几度昏迷,命悬一线。后关入听风苑,每日一百鞭从未间断,算下来,他在寝宫受了近二百下廷杖,又加上大半月来近两千鞭,未曾有任何治疗……难怪他会说他最多能再撑三天,他是人,不是铜头铁臂……不知不觉中辰旦已攥紧了袖中的双拳,指甲插入掌心,一个念头忽如雨后泥地中的新笋,倏然冒将出来,似乎……这样的惩罚,该够了么?

    不!他既然已公然宣告了要行苦肉计,朕怎么能就此不战而降?他要的痛是他的计策,朕何必留情?辰旦捧起案上的青花白瓷盖碗茶,意态悠然地啜了一口盏中渐冷的云山雪芽,方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打!”

    血肉模糊的身体被父皇冷酷阴戾的目光一遍遍审视,星子便如祭台上待宰的羔羊,无处遁形,浑身皆不自在,只得无奈地闭上了眼。听得辰旦下令,子扬躬身问道:“陛下,打多少?”

    星子睁开眼睛,低声接口道:“两百下。”

    子扬忽转过头来,星子分明看见,有一道凌厉如电的怒火于他眼中一闪而过,似除夕夜的爆竹炸开。星子甚至能听见那碎裂之声,遂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再不多言。

    本来辰旦定下的罚数是每日一百,子扬不用问也可执刑,但仍是照惯例询问了一句。星子吐出两百下,辰旦才记起,因他今日的失仪之罪,朕又加了一百鞭。可他这样子……辰旦冷下心肠,他自己报的罚数,朕凭什么可怜他,为他减免?

    “唰!”子扬擎鞭在手,挟风而下,狠狠地咬上星子的前胸。星子死死地将一声闷哼压在喉间,悬空的身体被牛皮金鞭的巨大冲力一卷,化为剧烈的晃动,连带那鎏金烛台上的烛光亦摇晃不定,悬挂梁上的铁链一阵稀里哗啦乱响。只一下,星子浑身已被冷汗鲜血湿透,原来,自己是真的经不得了……

    子扬好整以暇地静候了半晌,待那铁索的摇晃渐渐平息,方又倾了全力一鞭追来!星子则再度如打秋千般前后摇摆,箍住手腕的铁镣更似要把骨头生生勒断!星子早已体无完肤,鞭打之下,岂止雪上加霜,直如同火上浇油。子扬每一鞭都似直接打在星子的心尖上,难以言喻的痛,将五脏六腑都要切成碎片,碾为粉末!

    不知是否今日有皇帝旁观,子扬比往常更加卖力三分,专挑星子的伤重要害之处下手。星子痛得死去活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次三番都忍不住想要开口求饶。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求饶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明明是自作自受,又能向谁去求饶?

    好容易捱了五十来鞭,星子无声无息地昏死过去。子扬不待辰旦下令,已驾轻就熟地舀了半桶冷盐水,朝星子兜头泼下!星子的身躯无意识地晃了晃,却仍未醒来。辰旦盯着星子脚下那一洼暗红的血迹,竟如烧红的烙铁般刺人眼目,他流了这么多血?流了这么多血还未死,他真的是神仙妖怪么?

    辰旦忽觉呆不下去了,如坐针毡,霍然站起吩咐子扬:“你留下行刑,朕有事先行回宫了!”子扬叩首送驾,辰旦转身尚未迈步,但听身后的星子轻声唤道:“父皇?”气如游丝,若有若无飘荡在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