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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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苦衷

    一八八  苦衷

    其间有人送了子扬的午膳来,往日到了此时,子扬早已饥肠辘辘,今日看见饭菜却恶心欲呕,满是扑鼻的血腥气,一口都吃不下,撂下碗重回到偏殿。  不久,司职送饭的小内侍也照例送来了星子的饮食,仍只有一大碗稀粥。星子昏迷不醒,那内侍端着粥碗站在当地,颇有些为难。子扬想起昨日星子狂吐不已,将胆水都吐出来的情形,现今自己总算明白了那种感觉,便让内侍暂将粥碗放在地上。内侍称谢退出。

    星子昏迷中并不安稳,口中喃喃地叫着什么,子扬细听,原来是断断续续地要着水。“水……水……渴啊……”。些许微光厚厚的落地窗帷缝隙透进,子扬可见星子面颊通红,嘴唇亦裂开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口子,大约是失血失水过多,龟裂之处竟已无血迹渗出。伸手触及他额头,温度滚烫如火!哼,不发烧才怪!子扬愤愤地想。是他自己要死要活的,渴死烧死也是活该,关我什么事?遂退到一旁,不予理睬。

    但星子不断呻吟求水,声音不大,却如田间夏蛙,林中秋蝉,一声声不绝于耳,吵得人烦躁不安。子扬用手塞住耳朵,可那呻吟之声仍然无孔不入,扰乱人心。坚持了片刻,子扬终于无奈地叹口气,上前蹲下,一手托起星子的脑袋,一手端过那粥碗,慢慢地喂他喝了半碗冷粥。

    子扬刚放下粥碗,却见星子缓缓地睁开了眼,一双晶亮的蓝眸已是灰败无神,空洞而没有焦点,象是烈焰散尽后的余烬。星子费力地举起胳膊,伸向子扬。子扬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本能地握住了他的手。星子脸上却慢慢地凝聚起一丝惨淡的笑容,声音低若蚊嘤:“子扬哥,谢谢你的……雪玉丸。”

    星子不说这话还好,一声“谢谢”,即把子扬气得面色发青,狠狠地甩掉星子的手,起身欲要退开,星子却拼尽全身力气,奋力一扑,抱住了子扬的右脚,挣扎着仰起头,眼中无尽祈求之意:“子扬哥,别,别走……你若生气,便打我吧!”

    子扬冷哼了一声,以为我不敢再打你么?反正你离死不远,打死你又如何?一脚踢开星子,转身即去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牛皮金鞭,待回转星子身边,发现星子竟已又昏死过去。子扬呆立良久,只得作罢。

    此后两日,星子一直时昏时醒,高烧不退。太医倒是每日定时来为他换药疗伤,好在辰旦赦了他的例罚,总算未再添新伤。子扬也只好耐着性子日夜守着星子,若他实在熬不过去时,喂他喝半碗粥,一盏水。

    子扬很是郁闷,当时皇帝只让他来守着星子三天,现今三天已过,却没有进一步的谕命。例罚也已免了,自己每日每夜莫名其妙地杵在这里,百无聊赖。子扬不敢擅离职守去求皇帝放自己回家,隐约听说,皇帝那日冒雨夜闯听风苑,到底染了风寒,这两日亦是卧病不起,不曾视事。子扬更是苦闷难言,度日如年。

    第三日午后,星子悠悠醒转。察觉身体有了知觉,却不急着睁眼,暗中提一口气,内力通行无碍。顺着内息试探,可知自己是俯卧在硬邦邦的地上,四肢已除了桎梏,脚底火烧般的灼痛提醒着星子曾经发生过的事。烙铁……星子抿住嘴唇,仿佛还能闻到无处不在的皮肉烧焦气息,丝丝缕缕萦绕心头,痛得一阵阵抽搐,复转为夜雨般的悲怆凄凉,淅淅沥沥,绵绵无尽。父皇还真是从善如流,听了我的话,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恰恰给我留了一口气在……

    星子无奈暗叹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果然仍是身在重华宫的偏殿内,周遭晦暗不明,不知晨昏,星子凭直觉知道此番昏厥的时间不短。隐隐闻着陌生的药香,有人给我上了药?

    星子微一侧头,却见子扬正靠柱盘腿而坐,鬓发略显散乱,面带倦容,眉宇间似蒙了一层薄灰,双目轻阖,大约是在养神打盹。他一直守着我么?星子暗中观察了片刻,子扬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已经醒来,懒洋洋地张开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神情活脱脱是记忆中惫懒无赖的模样。

    星子忽起了恶作剧的心情,遂闭上眼睛,屏住内息,只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水……”子扬果然闻声睁开了眼,朝星子看了一眼,仍坐着不动。星子没听见动静,略略提高了声音,声声急迫:“水……水……水……”他此时本就焦渴难耐,加之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倒也不须刻意作伪。

    星子稍停了一会,又呻吟了几声,如此两三番,耳听得子扬烦躁地嘟哝了一句什么,站起身来,脚步声响后,已停在自己身前,接着脑袋被抬起,齿间流入清凉的液体。星子张开口,贪婪了喝了几大口。这才心满意足睁开眼睛,却见子扬正半蹲在面前喂水。

    发觉星子醒了,子扬面色一沉,知道自己又上了他当,忍耐着不做声,将水碗一放,便要起身。

    星子却一把捉住子扬的手臂,笑容轻绽,清澈蓝眸如水波潋滟流转,甜甜地唤了声:“哥!”

    从“子扬大人”、“子扬大哥”到“子扬哥”,今日索性减省成“哥”,自己愈是冷漠无情,他倒愈是亲昵无间,象一条水蛭紧紧地贴了上来。子扬不知星子唱的是哪出,不应声也不接口,厌烦地蹙一蹙眉,便要将星子甩开。星子哪容他得逞?死死地拽住他胳膊,厚着脸皮又唤了声“哥……”

    星子用了几分内力,子扬挣不脱,便不再做无谓的努力,转过头去,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脊背。星子软声央求道:“哥,别生我的气了,好吗?”子扬重重地冷哼一声,不无嘲讽之意。

    星子沉默半晌,咬住满是血口子的嘴唇,如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而不知所措。半晌,星子忽转了转眼珠子,狡黠一笑:“哥,我知道你疼我,想赶我离开这里,可我若走了,你这当狱卒的,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子扬背对着星子,冷笑不已:“我脱不脱得了干系,不劳殿下费神。我几时疼你?莫会错了意,我巴不得你今日便死在这里。”

    一句话噎得星子无言以对,垂下眼眸。许久,星子终于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般开口:“哥,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一片心……可是,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哥是个聪明人,难道……真的没有看出来么?”

    星子的声音低沉,似坠了沉沉的铁球,又似一阵闷雷滚过耳边。子扬听他说有不得已的苦衷,思及两年多来的种种前尘往事,刹那间光明烛照,耀亮这混沌世界,更犹如醍醐灌顶,万物通彻。子扬缓缓转过身来,怔怔地凝视着星子,那憔悴惨淡的眉眼五官,却明明白白昭示着那显然却又绝密的真相……

    好象是曾经听说过,皇帝虽然子息荒凉,但在十多年前,尚是亲王之时,府中王妃曾生育过一个儿子,后王妃难产而死,那个襁褓中的小孩子也不知下落,人皆道罹病而亡……子扬人虽精明,却从来奉行事不关己,绝不多问一个字的原则,尤其事关皇家,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敢引火烧身。星子的种种不合情理的举止,子扬也不曾多思,只是觉得他种种苦难皆是莫名其妙的作茧自缚,咎由自取。时至今日,方一语惊醒梦中人,子扬暗嘲一声,自己真是迟钝得无可救药了……

    时间如同静止,许久,惊异之色渐渐从子扬眼中隐去,压了满腹疑团,子扬蹲下身来,故作无谓地戏谑一笑,欲开口时才察觉嗓子发干:“你……”子扬本待要嘲笑星子几句,为了得以攀上那宝座,真是不惜下了血本,话未出口,对上星子纯净如海的蓝眸,但觉是就算玩笑,亦是对他的侮辱,便说不下去。也难怪自己想不到,原来真有这样的事,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一个幽暗如冥夜,一个却澄明如长天。

    星子紧紧地握住子扬的手,象是生怕他跑掉一般,眸中有细碎的泪光闪烁,似倒影于一泓清潭中的迷离星光。“哥,对不起……”星子重复道。言罢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轻轻跳动,犹如胆怯而无依的孩子。

    “呵呵,”子扬冷笑,“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天纵英明,神机妙算,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更对卑职爱护有加。殿下这样说,倒是折杀卑职了!”

    子扬言语刻薄,字字句句都是反话,星子却安了心。极尽嘲讽之能事才是子扬的正常状态,这算是和好了么?

    星子摇摇头,眼神无辜地望着子扬,语气无限真诚:“哥,我真的……没有办法,母亲已因我难产而死,他是我的父皇,我唯一的……他如今有难,我确实不能一走了之,弃他不顾……”

    话说到这份上,二人的心意皆已明了,一时复归于沉默。星子清醒了这一阵,身上的伤痛亦齐齐苏醒,无边无际的痛楚喷涌而来,星子认命地悲叹,今生除了受刑昏迷之时,还有摆脱这种附骨之痛,求得一夕安宁的可能么?

    星子面上却挂出一个无赖笑容,半撒娇地央求道:“哥,别生气啊!你若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千万不要不理我。”

    子扬气愤愤地在星子额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星子趁此机会夸张地“哎哟”大叫一声。子扬冷冷一哼:“想挨打还不容易?你以为我不敢么?你要行苦肉计我便成全你,你这些天也眼见了,有用没有?”

    星子面色登时发白,笑容顿比黄连还苦:“哥!我错了,错了。别……别吓我了,我知道你厉害,太厉害了……我都成这样子了,你还当真下得了手么?我可是怕死了你的鞭子了!”

    子扬目光落在星子从头到脚不可计数的道道伤痕上,大半累叠的鞭伤都是自己多日来的杰作,嘴角轻轻一弯,竟似有三分得意。待视线触及那受了烙刑的双脚,子扬的眼神却不易察觉地悄然黯淡。

    子扬仍是满面谑笑,不依不饶:“殿下明鉴,可不是卑职的鞭子,卑职不敢僭越。那乃是殿下您亲手自制的鞭子,是陛下的谕旨,卑职只是奉命行事,衷心为殿下效力而已。殿下放心,陛下已请了太医每日来为殿下诊治疗伤,要不了多久,殿下又会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以后每日挨两百鞭都不在话下,只是卑职又得多卖些力气了。”

    星子认命地悲叹一声,子扬啊子扬!要么心如铁石,要么舌如利刃,左右我都没好日子过!星子自知不能与他争执,只得换个话题:“太医?太医今日来过了么?”父皇先施烙刑,后让太医给我治疗,还真是恩威并重,既怕我跑了,又怕我死了,雷霆雨露,存乎一心,施与一身,还真是难为他了。星子这样一想,双足愈发痛不可抑。

    子扬点点头:“刚走了不久。”见星子眉心微蹙,似有不满,忍不住问:“怎么?”

    星子叹口气:“太医院的伤药不行,这样拖下去不是个事。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子扬玩味一笑:“殿下就这么急着养好伤等着挨打么?”

    星子眼巴巴地望着子扬,一副逆来顺受任凭他训斥的模样,却语气认真地道:“哥,你明白,我留在这里,是负有重要之责。我不能被这群庸医耽误了,再拖着满身重伤去劳碌奔波。我师父曾留给我一些上好的伤药,前次在飞鹰院与哥同饮共醉后被搜了去,现今应仍在父皇手中,哥能不能代我回禀父皇求药?”星子哀哀求肯,子扬听他提到飞鹰院那场几成死别的毒酒之会,微微一叹,不再做声。

    子扬扶着星子慢慢喝完了方才剩下的那半碗清水,摸摸他额头,已不再烫手,热度退了不少。打了一盆冷水,浸湿汗巾敷在他额上,另备了一碗清水放在星子手边,供他随时饮用。待站起身来,星子伤痕密布的**身体一览无遗,子扬稍一迟疑,遂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

    星子仰望着子扬,目中尽是感激之情:“谢谢哥!”星子每叫一声“哥”,子扬的牙根都要酸倒一遍,浑身皆起了鸡皮疙瘩,但星子现在若再称“子扬大人”,更是怪异。子扬只好装聋作哑,不理不睬,转身离去。

    四五日以来,子扬第一次走出重华宫。午后明晃晃的日色于重重殿宇琉璃瓦上流淌一片耀眼金光,子扬几乎睁不开眼,和煦风中隐隐有晴暖熟烂的气息,昭昭乾坤之下,回想数日来阴森昏暗的密室中的情形,已恍若隔世。

    子扬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疾步走向轩辕殿,刚到宫门,便被内侍拦下了。子扬因星子之事,有随时面君的特权,说明来意,内侍即进去通报。不久却是总管英公公亲自出来回话,告知皇帝近日龙体欠安,刚刚服药躺下,不敢打扰。

    子扬告知星子所求之事,英公公怕了,不敢再帮星子在皇帝面前说话,更不敢擅作主张,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子扬无奈,目送英公公进殿,于丹墀下站了一会,也只得悻悻回转。

    重进了幽暗密闭的重华宫偏殿,星子仍盖着子扬的外袍,蜷着身子躺在角落里,似在静静安睡。子扬近前俯首凝视着他,黑暗中一团单薄的身影,仿佛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儿,永远阻隔在光明之外,永远被囚禁在这咫尺之地。

    子扬拾起那已滑落地上的汗巾,正在此刻,星子忽睁开了眼,宝石般的蓝眸微微一睐,恰似那拂晓之前刺破黑暗的长庚星,天地由此揭开混沌。子扬忽有些怔忡,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狭小斗室顿显局促,一瞬间,子扬明白了,不是世界遗弃了他,而是他,他一人将改变这世界,为黑暗的世间带来光明。这世上没有能囚住他的牢笼,也没有人能折断他洒满阳光的羽翼……

    星子抬眼见子扬两手空空,已猜到了几分:“父皇他?”

    “陛下日前淋雨染了风寒,在宫中静养,不见外人。”子扬简明扼要,全无一字多余,亦听不出喜怒。

    星子目现焦虑,微蹙眉心间掠过一抹忧色,倏尔舒展,轻笑道:“没关系,我可以再等两天,反正如今我也跑不了了,他也不会急着再对我下手。父皇的病情若有何变化,他就算拖也会将我拖去的。”随即拉住子扬的衣袖,“哥,辛苦你了。陪我一会儿好么?”

    子扬真不知道星子几时变得这么粘人,无奈地撇一撇嘴,靠着他席地坐下。星子却如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猫,将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过来,子扬随手将他的头搁在自己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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