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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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辰旦

    一九一  辰旦

    辰旦病中体虚,折腾了这一阵子,已觉疲累不堪,便倚着靠枕阖眼小憩。  星子接过文书,就着昏暗烛光,略略一翻,皆是八百里加急战报。这些日子,星子装成沙堆里的鸵鸟,刻意不去过问不去想象前线的情形,此时几张薄薄的纸落在手中,但觉重逾千斤,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全是都开始微微颤抖。

    星子逐一拆开,通读战报,皆是最近几日的消息,可谓声声催魂,道道追命。不出所料,箫尺大哥的义军自势不可当地攻下石头城后,休整了数日,便一鼓作气,继续进军北伐。而朝廷官军主将既殁,后援不至,群龙无首,毫无斗志,一触即溃,降将如云,叛军日益势大,剑锋指处,所向披靡,局面已近不可收拾……

    是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么?前世今生的恩怨情仇霎时逼到了眼前,无路可退,无处可逃,那是真实的切肤之痛!星子一字一句,将几封战报翻来覆去读了许久,仿佛那些文字有着神谕般的魔力,直到可一字不差地倒背如流,直到墨色的字迹渐渐模糊,幻化成一片血红……“你能为了我,弑君弑父么?”大哥,对不起,我不能。可我又能为了父皇而与你为敌么?大哥,告诉我,要怎样做,才能赎尽我这一身的罪孽?

    辰旦许久不闻星子动静,睁眼见他跪得端端正正,手捧军报,眼神恍惚游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辰旦微微眯眼,于暗影中静静地瞅着他。星子恍然不觉,良久,两行清泪缓缓地从他蓝眸中滚落,映着榻前红烛,点点滴滴,一颗颗泪珠竟似浸染了鲜血的盈盈红豆,艳丽犹胜暮春时节漫山遍野的火红杜鹃……

    “星子!”辰旦尚不及理清此刻的情绪,失措的呼唤已打破了内殿的寂静。

    星子陡然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拭去腮边泪滴,颤声请罪:“儿臣失仪,求父皇恕罪!”辰旦眉峰紧锁,沉默不语,似乎在等星子一个解释。星子抹了抹眼睛,惨然道:“父皇难道认为,儿臣看了这些战报会欢欣雀跃么?”

    辰旦语塞。星子对箫尺毫无保留的尊敬爱戴,一直是卡在皇帝心间的一根拔不出的坚刺。箫尺的叛军高歌猛进,辰旦本以为星子即使不形于言表,也会暗中称庆。而星子不但不见一丝喜色,反而凄然落泪,确实出乎辰旦意料。难道他真的视朕的安危高于一切么?

    星子容色渐渐变为惨淡枯槁,如残烛燃尽后的一片灰烬,咧一咧嘴角,似笑又似在哭:“要么手足相残,要么父子反目,左为悬崖,右临深渊。不管哪边,其下都是无间地狱等着我。父皇当真以为,儿臣会有丝毫的欢喜么?”

    星子悲伤的语气中却暗含了怜悯,似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俯瞰着凡尘中受苦受难的罪人,这几句话成功地激起了辰旦的怒火。哗啦一声,方才逃过一劫的青花招展茶盏终于宿命般地碎了一地,辰旦双目赤红,如林中狰狞野兽,恶狠狠地瞪着星子。

    皇帝的龙颜震怒在星子眸中却未泛起丝毫涟漪,星子的神情仍是悲戚而端正:“父皇息怒……若儿臣粉身碎骨,能避免今日局面,避免受此折磨,儿臣亦在所不惜,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停了片刻,星子忽悠悠地叹一口气,道,“父皇,儿臣当初在西突厥开示神谕时的心情,便如今日此刻,世事轮回,因果循环,不知父皇可能体会一二?”

    辰旦发泄怒火之后正气喘吁吁,忽听星子提起西突厥的往事,这是辰旦一生中最为耻辱窝囊之事,而赤火国因此一战,也大伤元气,箫尺方有机可乘。追根溯源,今日之局面,始作俑者,正是眼前之人!他还说什么不惜代价只求避免今日之局面,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把朕当猴子耍?

    尚未愈合的伤疤被毫不留情地撕裂,露出鲜血淋漓的血肉。心头的怒火如火山岩浆般炽热沸腾,翻滚不息,辰旦咬紧牙关,一阵阵心慌气短,头晕目眩,一手扶着榻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星子对视着辰旦因愤怒和疾病而烧得通红的双眼,那眼中已无往昔嗜血野兽般的锐利清明,泛着浑浊的微光。星子轻声叹息:“我朝先祖起事,便内战了二十余年,伏尸百万,沃血千里,方夺得此天下。此后朝堂江湖,纷争倾轧,上至天家,下至黎庶,近百年间,竟无片刻之安宁。今朝内乱又起。投鞭断流,流血漂橹,只为了那顶戴不稳当的皇冠。儿臣斗胆一问,父皇觉得这样的买卖划算么?父皇自从登上此宝座,可有一夕安眠?可有一时安心?”

    辰旦冷哼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反驳:“成王败寇,古来都是此理,概莫能外。谁不想成为天下之主?江山多娇,多少英雄为此折腰?何况,秦失其鹿,天下逐之,这天下总有一主,总有一姓。要么高居其上为君,要么匍匐其下为臣。难道你就不想当皇帝?”

    星子摇头,动作缓慢而坚定,更无一丝一毫的迟疑:“我不想。”三个字,如朝拜宣誓般郑重清晰,如铁马秋风般铿然有声。这一回,他没有自称儿臣。

    听见这三个字,辰旦不由一愣,他本是满腔怒火,却似立于摩天高台之上陡然踏空了一脚,半空中毫无借力之处。模模糊糊地转过一个念头,他若真想当皇帝,朕这位置,是不是早就易人了?他真若想当皇帝,自他得知身世后,便不会这般行事从无所畏惧不计后果。但他不想当皇帝么?他已身为色目国王,反倒来说这种便宜话,岂不是此地无银?

    辰旦疑惑而嘲弄的神色落入星子眼中,星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有些话在心底压了太久太久,如负石山行,跋涉终年而不曾得解脱,终究该说出口。星子静静地吟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父皇,这世界当真需要一个皇帝么?万民当真必须自甘为奴,寻一个主子来供奉么?”

    星子并不需要辰旦的回答,“不!”星子略加重了语气,道,“我不想当天下之主。从来用剑者死于剑,用刀者死于刀,概难幸免,我不想玩火**。我不想生死荣辱皆系于一人,我也不想我一人主宰芸芸苍生的生死荣辱。我不想以天下人为敌,也不想天下人以我为敌。我不想我的手中沾染我至爱亲人的鲜血,也不想我至爱亲人的手中沾染我的鲜血。我不想一生只能听见他人编造的谎言,也不想一生只能编造谎言去应付他人。我不想俯首跪拜谁,也不想谁来俯首跪拜我!”

    星子一席话一气呵成干净利落,不怒而威,那不是手握权柄者倚仗强力迫人俯首的威严,而是与生俱来不容人轻侮的自尊。他虽仍端正地跪在寝宫坚硬如铁的金砖上,却仿佛脚踏昆仑,头顶苍穹,按剑而立,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屈膝。

    辰旦似震惊,似迷惑,定定地望着星子,眼珠子都似不会动了,不敢相信他的所听所闻。许久,方强自镇定,挤出一丝冷笑:“你既然不想俯首跪拜谁,那又何必在朕面前装模作样?”

    星子轻轻一笑,刚硬分明的五官渐渐转为柔和,灯光下愈显出温润之色,语气诚挚温柔,吐露赤子心声:“我拜的是我的爹爹,我的生身父亲。我从小无父,多么希望能有爹爹在我身边,多么希望他能牵着我的手,让我偎在他怀中……”星子神情有些惘然,“哪怕他打我罚我,要我俯首,我也心甘情愿,绝无怨怼。”

    星子吐出爹爹二字极其自然,如绕膝稚子娇声婉转,辰旦本能欲要阻止,可嘴角蠕动了几下,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曾在此挨过鞭笞,受过杖责,流过鲜血,于生死边缘捱过无尽苦难,也曾与朕同卧一榻,可朕用尽一切心机手段,雷霆雨露,不能撼动他分毫!主宰生死荣辱?可笑!朕连这一介竖子都奈何不得,罔论为天下之主?

    辰旦尚在恍惚之中,星子已渐渐隐去了笑容,凝眉成结,复正色道:“父皇,实不相瞒,若你不是我的父亲,而只是臣的陛下,那么,这世上便不会有你我共存之地!”

    最后一句话,星子如此直白,如此决然,每一字都似一柄刀锋全无防备地刺入辰旦的耳膜,再直直地捅进肺腑,最后反射为赤目中的杀气凛冽。星子却坦然相对,毫不退缩地承受辰旦的愤怒,近乎自虐地让他那如利刀般的目光将心脏一剖为二,任心头汩汩鲜血无遮无挡地流下……痛!更胜过炮烙酷刑的痛!或许只有这样两败俱伤的残酷,这样穿透心扉的剧痛,才能稍稍减轻对箫尺大哥的负疚,才能获得一星半点的平静安宁。

    辰旦原本黄黑的脸色霎时转为惨白,不知是气还是恨,伸出手,似乎想给星子一记耳光,却发现鞭长莫及,极慢极慢地将手掌攥成拳头,哑声道:“你……你到底想怎样?”

    星子膝行上前,扶辰旦躺下,辰旦似已精疲力竭,任他摆布。触手皇帝的瘦骨嶙峋,星子眼中热泪一动,低声道:“父皇勿忧,儿臣会不惜代价保全你。”停了停又道,“儿臣知道,皇位重于父皇的性命,儿臣……也会为你保全。”

    星子本是承诺的话语传入辰旦耳中,却似暗含了恩赐,暗含了悲悯,甚至,暗含了轻蔑,如倾万里冰河之水,从头浇下,霎时扑灭了辰旦的滔天怒火,只剩了绵绵不绝的悲凉。最为残酷的认知终于浮出水面,令辰旦绝望而挫败。原来,他加之于朕的,不是他的任性,而是他的恩典;朕加之于他的,不是朕的恩典,而是朕的任性。可朕不甘心,不甘心这样的惨败,但为何已没有了力气反击?

    星子轻轻地为辰旦盖上明黄锦被,望着他憔悴病容,轻声细语,犹如催眠:“父皇且放宽心,安心养病。前线的战事……箫尺大哥平定了南方,马不停蹄挥师北上,便是打算在汛期来临之前强攻下永定河天险,直捣京都。前一阵子,上京以北遭遇了多年不遇的涝灾,但永定河中上游并无大雨,每年汛期约是六月前后。因此,守军务必死守,拖到汛期,若河水陡涨,渡河难度即会大增!而河之南岸几无险可守,唯有苍州一处城防坚固,尚为可恃。其城外的葫芦口为南军渡河首选之地,苍州失,则葫芦口失。父皇可遣兵力增援,务必守住苍州二至三个月,以为腾挪!而上京现有的兵力,除父皇的亲卫外,其余军队皆可尽早调至永定河北岸布防。”

    辰旦骤然一惊:“皆调至永定河北岸布防?那上京岂不成了一座空城?倘若有人乘虚而入……”

    星子低低一叹:“是,此乃不得已而为之。两害相权取其轻,父皇,上京城中亦有迫在眉睫的危险么?”

    星子问得认真,辰旦竟哑口无言。上京有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朕不知道。朕只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于朕而言都是不安全的,从前有重兵拱卫,禁宫之中,尚有朕的立足之地。若撤去了京畿的护卫大军,仅凭几千卫士,京内的皇室宗亲,高官故旧,见朕重病,知朕无嗣,谁晓得他们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或是自行率兵起事,或是串通京中禁卫叛变,或是从朕身边下手……辰旦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星子方才的问话犹在耳边,朕自御极以来,可有一夕安眠?可有一夕安枕?辰旦忽觉头痛欲裂,以手扶额,溢出一声呻吟。

    星子见辰旦情形,已知他心中所想。记得当初为抵抗父皇的大军,我抽空了安拉城的守军,却要求西突厥国王摩德陪着云达守那空城,摩德慨然应命,毫不顾忌自身安危,而父皇竟已风声鹤唳杯弓蛇影至此!

    星子以掌心抵住辰旦的胸腹,为他度了一股真气进去,直到皇帝面色稍缓,星子方收了功,温言安慰道:“父皇若有得力将领可主持前线之事,儿臣便留在宫中陪着父皇,确保父皇无虞。若儿臣须披挂征战,儿臣会另作安排。此外,儿臣回宫之前,便已传令突厥和色目,调动了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他们大约已有了行动,危急时候,可为外援屏障。”

    “你竟然调动了蛮夷外邦的军队?”辰旦面色大变,原来他早有准备!蛮子非我族类,怎能靠得住?何况突厥色目更与朕有深仇大恨,星子意欲何为?难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要得这渔翁之利?

    “是,”星子毫不迟疑地点头,“儿臣尚未得机会向父皇禀报,万望父皇恕罪,这只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儿臣只是让他们在边境掠阵,不会轻易动用。儿臣领兵突厥之时,也曾寻求过外援,曾为良助,此次不过遵循旧例,儿臣知晓利害,自有分寸。”

    辰旦很想问问他什么是万不得已?什么是自有分寸?他要与箫尺来瓜分这天下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星子放下黄金挂钩,隔着委垂于地的明黄帷幔,复对帐中的君王道:“儿臣今夜之言,父皇可细加斟酌。若有需得着儿臣之处……”星子似稍有迟疑,“可再召儿臣商议细节。”言罢俯身叩首,双手一撑,奋力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赤足倒退出了寝宫内室。

    星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寝宫的,每挪动一寸都似被凌迟了千刀,所有的意志皆集中于迈步,迈出下一步……可是,这是自己要走的路,就算是刀山火海,就算是手足俱断,也要凭一己之力走下去……好容易挪出了内殿门口,听得子扬惊讶的呼唤“星子?”星子提着的一口气登时一松,眼前一黑,已软软地倒在地上!

    子扬素日要么恭称星子为“殿下”,要么索性不称呼他,今日情急之下,一声“星子”出口,惹得守在殿外的内侍纷纷侧目,子扬却浑然不觉。子扬忧心如焚,用力按压星子的人中,星子仍无反应。

    子扬俯身将星子横抱,瞪着眼前这人,不知该哭该笑。他这般要死不活的,我竟把身家性命皆托付给了他!唉!今夜之后,自己这辈子算是落在他手中,再无退路了!

    夜色浓稠,夜雨缠绵,子扬头也不回地离了轩辕殿,冒雨返回重华宫。星子彻夜昏迷不醒,子扬即抱着他,于黑暗里枯坐了一夜。星子时而辗转扑腾,口中迷迷糊糊地叫着“大哥”,一声声凄然呼唤似有锥心之痛。他口中的大哥是谁?想必对他而言是极为要紧之人。星子若是先后所出,便是嫡长子,又从哪儿冒出个大哥?这大哥定与他渊源匪浅……子扬忽想起什么,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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