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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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末路

    一九二  末路

    当初在军中时,星子曾当着皇帝的面公然宣称,与匪首箫尺素有交情,愿单枪匹马去见箫尺求和,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子扬不知真假,也从未以此探问星子。难道星子口中所谓的重要之事,便是这个?

    子扬不眠不休地守了星子一夜。拂晓时分,星子悠悠醒转,子扬喂他喝了些凉水。星子目光呆滞,若有所思,怔怔地望着殿顶,一言不发。子扬放下他,俯身去检查星子的双足。昨夜一番折腾之后,烧伤越发不见好,伤口化脓溃烂,严重处已可见森森白骨,情形可怖。子扬不免忧心难解,若无灵丹妙药,这双脚掌怕是长久都不能行走了,甚至就此废了。

    这日等到晚间,太医也未来,子扬愈发觉得不妙,定是昨夜星子又惹怒了皇帝,他就是专门去惹怒皇帝自讨苦吃么?

    子扬忍不住便要讽刺星子几句:“我看啊,你说你身边缺侍卫,是缺仆役吧?为啥不找陛下给你派两名太监服侍啊?大家省事。非要我来打杂?”

    星子意兴萧索,双手抱头,懒洋洋地半闭着眼,似不欲作答,半晌方顶了一句:“你管我找谁?是你自己当着陛下的面,信誓旦旦终此一生皆愿意跟随我侍候我,求陛下成全。又不是我强迫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才过了一日,又想反悔了?”

    星子反倒理直气壮,子扬气结:“是我的错,未料到你这白痴的底线!一不小心上了贼船。以前你好歹还是鸡蛋碰石头,尚可说一句自不量力,如今倒好,都碎成一地鸡蛋壳了,还要让千斤大石翻来覆去碾上几遭!”

    星子因箫尺之事,本是心情郁郁,听子扬调笑,终于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哥,稍安勿躁,碎的是我又不是你。我有言在先,绝不会把你拖下水的,再忍耐一两日就好了。”

    子扬暗想,你伤成这样,还使得出什么花招?上回你说三日内便可见分晓,倒是盼来了皇帝,却不过是把鞭子换成了烙铁。这次再忍耐一两日,不知会换来什么?非要被剁成十七八块,你才肯甘心么?

    子扬未及反唇相讥,重华宫偏殿的门突然砰然而开,进来的是英公公并一名随从。子扬料是皇帝又有了什么新花样,是又要拖上星子去面圣受刑吗?一股火气噌地窜了起来,人都成了这样,还折腾不休?不如一刀杀了痛快!正待发作,英公公已趋步近前,命随从双手捧上一只红木小盒子,客客气气地对子扬道:“这即是殿下要的药。”

    星子闻言惊喜,昏暗的蓝眸中光芒闪动,忙让子扬揭开盒盖,盒中果是当初莫不痴所赠的诸般药品,原样封存,不曾动用。星子遂对英公公拱了拱手,道:“多谢公公,请公公代我向陛下谢恩!”

    英公公应了声“是”,不便多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不久,又有内侍送来了星子的膳食,与往日每天一碗清可见底的糙米稀粥不同,今日竟是一碗人参炖的鸡汤,以及一盏新鲜牛乳。子扬暗暗惊异,这小子难道真是苦尽甘来,熬到头了?子扬一面接过膳食,一面忿忿抱怨:“殿下,你倒是时来运转,有吃有喝了,我跟着你,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星子才想起今天子扬尚粒米未沾,微觉歉然,却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哥饿了怎么不早说?你去和门外的人打个招呼,要他们送饭来即可,他们不敢不送。”

    不敢不送?子扬哼了一声,暗自腹诽不已,又来消遣我么?如今我从狱卒降为了仆役,攻守易位,更与皇帝当面闹翻,谁肯听我的吩咐?难道还能指望你这只剩了一口气的死鬼么?

    子扬不假内侍之手,亲自喂星子喝了鸡汤牛乳,便来清理伤口。照星子的说明,选出方才送来的药物中治疗外伤烧伤的药膏,一一敷在他臀背股足的重伤之处。莫不痴果是神医,几日来昼夜不息折磨星子的烙伤,上药后即清凉了许多,星子的情绪亦随之好转。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看来父皇听从了我的建议,若能让反复无常心机深沉的父皇听信于我,那么要取得重情重义宅心仁厚的大哥谅解,应该也不会太难吧!兵火战乱,总是黎庶遭殃,我也无心弄兵擅权,若能劝服大哥放下恩怨,天涯静处无征战,正是皆大欢喜之事了!

    星子又催促子扬去找饭吃,子扬饥火难耐,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起身去吩咐守在门外的内侍。果然内侍听了,面现异色,却未多言,应了声“是”即转身离去。子扬悻悻回到内室,懒得再理睬星子,靠柱盘腿养神,压制腹中饥火。

    此时早过了晚膳之时,子扬也未抱多大希望。哪知大约大半个时辰后,内侍竟果真为子扬送了饭食来,鸡鱼俱全,颇为丰盛。子扬惊奇地瞄了眼蜷在草席上闭眼假寐的星子。待那内侍出去了,星子睁眼,冲子扬调皮一笑,笑容中别有深意:“哥,放心了吧?我说话从来算话,这不算什么,再过几天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了!”

    辰旦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御榻明黄帐顶上所绣金色龙凤呈祥图案,直到寝宫沉重的大门关上复又被推开,是英公公率内侍宫女进来服侍,星子已然不见踪影。

    辰旦移开视线,木然望着御榻前的熠熠生辉的金砖地面,仿佛那如黑色幽魂般的身影仍然直直地跪在此处,一股压迫逼人的气势迎面而来,似泰山压顶般不可抵挡。星子今夜的一言一行,不用思量,亦反反复复,如暮鼓晨钟般回荡在辰旦脑际,他到底是良臣还是贼子?到底有无阴谋?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朕已一步步陷落进去,如滑落于瀚海中的流沙,每一步挣扎都只会陷得更深,直至没顶……

    英公公服侍辰旦服了药,辰旦昏昏沉沉睡去,一夜无话。待清醒时,已近正午,窗外绵绵细雨依然淅淅沥沥,空气中混着微湿的水汽,随那鎏金香炉中的沉水香袅袅散开,透着夏季略带沉闷的气息。

    辰旦由内侍扶着起身,头痛渐已消退,今日有许多重要之事,不能再静卧休养,辰旦强撑病体穿戴洗漱,草草用过了午膳。早朝是错过了,误了朝会倒也无妨,反正那帮尸位素餐的饭桶除了贪生怕死推诿责任,更无半分用处。

    辰旦径行召了几员老将到轩辕殿议事。先就当前战局征询诸将意见,一众所言,无非也就是死守一途。辰旦照星子所献计策提示,必须得死守苍州,扼住葫芦口。众将皆称善。辰旦考察如今苍州守将千帆,三十有二,正当年富力强,行伍十余年,虽无彪炳功勋,也是勤勉忠实之人,上下口碑甚佳。辰旦即命人拟旨,擢升千帆为定南将军,永定河南岸的朝廷官兵皆归其指挥,又许愿他若能坚守住苍州三月,即封侯赐爵,世袭罔替。军情不容延宕,辰旦命人快马加鞭,奔赴苍州传旨。

    另一件要紧之事是朝中兵力不足,南方的半壁江山已告陷落,征兵只能从北方入手,前岁西征突厥,国中十五至四十岁男丁,能征发的几已征发。此番辰旦未归国前便早下达了征兵旨意,征发十四至四十五岁男丁,但至今所得不过数万人,且大多不曾习练刀枪弓马。若要用来充实前线防守,实在是捉襟见肘。

    辰旦虽然不得不承认,尽早派守卫京畿的十多万大军驰援前线,加固苍州与永定河的守备,是最为简明的应敌之策。京畿卫戍军中多是能征惯战的老兵,将领也身世清白,忠心耿耿。但京城若唱空城计,辰旦又实在不能放心。犹豫再三,暂未向众将提起此策。

    军需粮草亦令人焦头烂额,前年轰轰烈烈的万国盛典,靡费亿万,后来百万大军远征经年,军费亦更为庞大。虽说天朝盛世,颇有积蓄,但几番折腾,国库已近空虚,近来北方又遇罕见之涝灾,民间尚须朝廷赈灾,何来钱粮入库?

    昕宇战死之后,前线一直未任命剿匪主将,如今千帆为定南将军,统管南岸,但永定河北岸防卫尚须一员将领主事。辰旦征求人选,老将们仍无一人主动请缨,不是称病,就是称老。辰旦愤愤咬牙,莫说韩信,朕竟连一名廉颇亦不可得,难道尔等就甘心将此大好的社稷江山拱手送人?难道若叛军得势,尔等老废物就能讨得了好去?

    望着阶下众将,辰旦不可抑制地想起星子,想起他一剑曾当百万师的绝世风采,这等天下无敌之良将,是任何国君皆梦寐以求的救星啊!若他能为朕所用,有他一人,朕即可高枕无忧。可是……他并不是朕手中的剑,他不愿臣服于朕,何况叛乱的是与他手足情深的箫尺,他真的能忠心效力于朕么?再者,他以色目国主、突厥尊者的双重身份轻轻松松便调动了二十万蛮夷大军,陈兵边境,实乃赤火国心腹大患。朕怎能疏忽大意,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辰旦复又头痛难当,待一干老将退下后,辰旦靠着御座闭目沉思了片刻,即吩咐备辇出宫。英公公不由吃了一惊,皇帝自从染病以来,上朝听政都极为难得,整日里缠绵病榻,足不出户,今日忽要备辇出宫,将欲何往?

    辰旦振作仪容,换了一袭绛色锻面绣蛟龙团纹的夹袍,戴通天冠,踏望仙履。由英公公扶着出了轩辕殿的大门,斜风轻拂,细雨纷飞,周遭的树色花香皆化为一片深绿浅红的氤氲蒙蒙,笼住绵绵无尽的赤色宫墙,便如那万千愁绪飘零红尘。虽已是入夏时节,皇帝仍觉清寒彻骨,激灵灵打个冷战。英公公忙又吩咐拿了锦裘来为辰旦披上。

    辰旦拢了拢裘衣,命御辇径去城郊军营,上辇后辰旦但觉疲惫难言,斜倚了辇中紫锻软榻上的攒金丝弹花抱枕小憩。自从回国之后,这是辰旦第一次涉足军中,如今物是人非,病体支离,连骑马跨刀的力气都没了……

    辰旦忽冒出一个可怖的念头,就算没有箫尺造反,若朕老了病了,可还能坐得稳这宝座?握得住这眼前的万里山河?星子固然不忠不孝,但朕若更多出几个儿子,朕又能倚仗几分?宝儿襁褓中天真无邪的笑脸于眼前一闪而过,辰旦厌恶蹙眉。幸好上天有眼,若不是他染了急病,朕悬赏求医,生出血引故事,朕便会一直将他当作皇家的至亲骨血抚养教导,视为珍宝明珠,他若长成,为掩盖身世,更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全然防不胜防!假使事未败露,朕立他为太子,百年后传了帝位于他,鸠占鹊巢,李代桃僵,朕岂不成了天底下头一号的乌龟王八!

    一时怒火攻心,辰旦一手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地猛咳起来,英公公忙将温在鎏金小铜炉上的冰糖雪梨润肺茶奉上。辰旦就着英公公的手喝了几口温水,喘息半晌,方渐渐平静。

    近日,辰旦于无眠长夜中,偶尔会想起先帝诸照,想起先太子兹离,这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他本以为那些往事已成隔世,连父兄的音容皆已模糊,却不知一幕幕竟藏在心底深处。朕真的是老了吧?朕从不相信宿命轮回,从不相信因果报应,可为何当了十几年的皇帝之后,一天却比一天更为提心吊胆,茫然失措?

    辰旦环视御辇内的富丽堂皇,身处这金碧辉煌之中,竟似海市蜃楼般飘渺而不真实。朕费尽移山心力,千辛万苦得来这一切。近二十载君临天下,当真只是一场黄粱美梦么?纸醉金迷的繁华之后,只是空余一地狼藉一片萧瑟?辰旦微微阖眼,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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